Thursday, May 1, 2008

《檞寄生》 #10

【六】

你柔軟似水
可我的心
卻因你帶來的波浪,深深震盪著
於是我想你的心,是堅定的
只為了你的柔軟,跳動
跳動中抖落的字句,灑在白紙上
紅的字,藍的字,然後黑的字
於是白紙
像是一群烏鴉,在沒有月亮的夜裡飛行




耳內鳴鳴作響,又經過一個隧道了。
苗栗到台中的山線路段,山洞特別多,當初的工程人員,一定很辛苦。
車內雖明亮,窗外則是完全漆黑一片。
就像這第六根菸上所說的,「一群烏鴉在沒有月亮的夜裡飛行」。


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好燙。
也好,把這杯水當作暖爐,溫暖一下手掌。
車內的人還是很多,我只能勉強站在這裡。
回憶是件沈重的事,跟思念一樣,也是有重量的。
回憶是時間的函數,但時間的方向永遠朝後,回憶的方向卻一定往前。
兩者都只有一個方向,但方向卻相反。


我算是個念舊的人吧。
身邊常會留下一些小東西,來記錄過去某段歲月裏的某些心情。
最特別的,大概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柏森曾問我,「留這些東西,不會佔空間嗎?」
『應該不會。因為最佔空間的,是記憶。』


所有收留過的東西,都可以輕易拋棄。
唯獨記憶這東西,不僅無法拋棄,還會隨著時間的增加,不斷累積。
而新記憶與舊記憶間,也會彼此相加互乘,產生龐大的天文數字。
就像對於檞寄生的記憶,總會讓我湧上一股莫名的悲哀,與自責。
我覺得頭很重,雙腳無法負擔這種重量,於是蹲了下來。
直到那杯熱水變涼。


我喝完水,再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畢竟還有將近三個小時的車程。
坐車無聊時的最大天敵,就是有個可以聊天解悶的伴。
只可惜我現在是孤身一人。
那天爬完山,回到台南的車程也是約三個小時。
我跟明菁坐在一起,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台南就到了。


其實回程時,男女還得再抽一次卡片。
「你喜歡林明菁嗎?」柏森偷偷問我。
『她人不錯啊。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幹嘛?』
柏森沒回答,只是把我手上的21張卡片全拿去。
他找出楊過那一張,塞進我口袋。
然後叫我把剩下的20張卡片給班上男生抽。
他還是拿21張寫女人名字的卡片給中文系女生抽。
沒想到明菁竟然又抽到小龍女。


這次柏森抽到的是唐高宗李治,結果孫櫻抽到武則天。
柏森驚嚇過度,抱著我肩膀,痛哭失聲。
「過兒,我們真是有緣。姑姑心裡很高興。」
明菁看起來非常開心。
『喔。』
我不敢答腔。


回到台南,我、明菁、柏森和孫櫻,先在成大附近吃宵夜。
11點半快到時,我和柏森再送她們回宿舍。
11點半是勝九舍關門的時間,那時總有一群男女在勝九門口依依不捨。
然後會有個歐巴桑拿著石塊敲擊鐵門,提醒女孩們關門的時候到了。
一面敲一面將門由左而右慢慢拉上。
明菁說勝九舍的女生都管那種敲擊聲叫喪鐘。


勝九舍的大門是柵欄式的鐵門,門下有轉輪,方便鐵門開關。
即使鐵門拉上後,隔著柵欄,門內門外的人還是可以互望。
所以常有些熱戀中的男女,在關上鐵門後,仍然穿過柵欄緊握彼此的手。
有的女孩甚至還會激動地跪下,嚶嚶哭泣。
很像是探監的感覺。
以前我和柏森常常在11點半來勝九,看這種免費的戲。


喪鐘剛開始敲時,明菁和孫櫻跟我們揮手告別,準備上樓。
「中文系三年級的孫櫻同學啊!請妳不要走得那麼急啊!」
柏森突然高聲喊叫,我嚇了一跳。
明菁她們也停下腳步,回頭。
「孫櫻同學啊!以妳的姿色,即使是潘金蓮,也有所不及啊!」
「無聊!」
孫櫻罵了一聲,然後拉著明菁的手,轉身快步上樓。


「孫櫻同學啊!妳的倩影已經深植在我腦海啊!我有句話一定要說啊!」
柏森好像在演話劇,大聲地唸著對白。
「不聽!不聽!」
依稀可以聽到孫櫻從宿舍裡傳來的聲音。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啊!只是三個緊緊牽動我內心的字啊!」
「……,……」
聽不清楚孫櫻說什麼。


「孫櫻同學啊!只是三個字啊!請妳聽我傾訴啊!」
「孫櫻同學啊!如果我今晚不說出這三個字,我一定會失眠啊!」
「孫櫻同學啊!我好不容易有勇氣啊!我一定要向妳表白啊!」
「孫櫻同學啊!我要讓全勝九舍的人都聽到這三個字啊!那就是……」
『柏森!』
我非常緊張地出聲制止。
旁觀的男女也都豎起耳朵,準備聽柏森說出這令人臉紅心跳的三個字。


「早……點……睡……!」
柏森雙手圈在嘴邊,大聲而清楚地說出這三個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
“啪”的一聲,四樓某個房間的窗子突然打開。
「去死!」
孫櫻狠狠地丟出一件東西,我們閃了一下,往地上看,是隻鞋子。

我撿起鞋子,拉走朝四樓比著“V”手勢的柏森,趕緊逃離現場。
回到家樓下,爬樓梯上樓時,我罵柏森:
『你真是無聊,你不會覺得丟臉嗎?』
「不會啊,沒人知道我是誰。倒是孫櫻會變得很有名。」
『你幹嘛捉弄她?』
「沒啊,開個玩笑而已。改天再跟她道歉好了。」


『對了,你為什麼把楊過塞給我?』
「幫你啊,笨。我看你跟林明菁好像很投緣。」
『那你怎麼讓她抽到小龍女?』
「這很簡單。一般人抽籤時,都會從中間抽,了不起抽第一張。
所以我把小龍女藏在最下面,剩下最後兩張時,再讓她抽。」
『那還是只有一半的機率啊。』
「本來機率只有一半,但我左手隨時準備著。如果她抽到小龍女就沒事。
如果不是,我左手會用力,她抽不走就會換抽小龍女那張了。」


「你說什麼!」
我們開門回家時,秀枝學姐似乎在咆哮。
「我說妳的內衣不要一次洗那麼多件,這樣陽台好像是菜瓜棚喔。」
子堯兄慢條斯理地回答。
「你竟敢說我的胸罩像菜瓜!」
「是很像啊。尤其是掛了這麼多件,確實很像在陽台上種菜瓜啊。」
「你……」


「菜蟲,你回來正好。你來勸勸秀枝學姐……」
子堯兄話還沒說完,秀枝學姐聲音更大了。
「跟你講過很多遍了,不要叫我學姐。你大我好幾歲,我擔待不起!」
「可是妳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年紀啊。」
「你再說一遍!」


「秀枝學姐,兩天不見,妳依然亮麗如昔啊!」
柏森見苗頭不對,趕快轉移話題。
『子堯兄,我從山上帶了兩顆石頭給你。你看看……』
我負責讓子堯兄不要再講錯話。


秀枝學姐氣鼓鼓地回房,子堯兄還是一臉茫然。
我把從山上溪流邊撿來的兩顆暗褐色橢圓形石頭,送給子堯兄。
柏森也拿給子堯兄一顆石頭,是黑色的三角形。
因為子堯兄有收集石頭的嗜好。
子堯兄說了聲謝謝,我們三人就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隔天上完課回來,走進客廳,我竟然看到明菁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妳怎麼會在這裏?』我很訝異。
「嗚……」明菁假哭了幾聲,「學姐,妳室友不歡迎我哦。」
「誰那麼大膽…」秀枝學姐走出房門,看著我:
「菜蟲,你敢不歡迎我直屬學妹?」
『啊?秀枝學姐,妳是她的直屬學姐?』
「正是。你為什麼欺負她?」
『沒啊。我只是好奇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已。』


「那就好。我這個學妹可是才貌雙全、色藝兼備哦,不可以欺負她。」
秀枝學姐說完後,又進了房間。
「我沒騙你吧。」明菁聳聳肩,「我直屬學姐總是這麼形容我。」
我伸手從明菁遞過來的餅乾盒裡,挑出一包餅乾。
「沒想到你住這裡。」明菁環顧一下四周,「這地方不錯唷。」
『妳怎麼會在這裏?』我又問一次。
「學姐說你住這裡,所以我就過來找你呀。過兒,你要趕姑姑走嗎?」
『不要胡說。』我也坐了下來,開始吃餅乾,陪她看電視。


『妳找我有事嗎?』
「過兒,」明菁的視線沒離開電視,伸出左手到我面前,「給我。」
我把剛拆開的餅乾包裝紙,放在她攤開的左手掌上。
「不是這個啦!」
『不然妳要我給妳什麼?』
「鞋子呀。」
『鞋子?』我看了一下她的腳,她穿著我們的室內拖鞋。
我再探頭往外面的陽台上看,多了一雙陌生的綠色涼鞋。


我走到陽台,拿起那雙綠色涼鞋,然後回到客廳,放在她腳邊。
『這麼快就要走了嗎?』我很納悶。
明菁把視線從電視機移到我身上,再看看我放在地上的鞋子。
「過兒……」明菁突然一直笑,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
『妳怎麼了?』
「我是指你昨晚撿的鞋子,那是我的。我是來拿鞋子的。」
『喔。妳怎麼不講清楚。』


『孫櫻怎麼會丟出妳的鞋子呢?』
「她氣壞了。隨手一抓,就拿到我的鞋子。想也沒想,就往下砸了。」
『她還好嗎?』
「不好。她到今天還在生氣。」
『真的嗎?』
「嗯。尤其是看到今天宿舍公佈欄上貼的公告後,她氣哭了。」
『什麼公告?』
「不知道是誰貼的。上面寫著:“彷彿七夕鵲橋會,恰似孔雀東南飛。
奈何一句我愛妳,竟然變為早點睡。”」


『柏森只是開玩笑,沒有惡意的。』
「不可以隨便跟女孩子開這種玩笑哦,這樣女孩子會很傷心的。」
『柏森說他會跟孫櫻道歉。柏森其實人很好的。』
「嗯。難怪孫櫻說李柏森很壞,而你就好得多。所以她叫我要……」
明菁突然閉口,不再繼續講。


『叫妳要怎樣?』
「這間房子真是寬敞。」
『孫櫻叫妳要怎樣?』
「這包餅乾實在好吃。」
『孫櫻到底叫妳要怎樣?』
「這台電視畫質不錯。」
『孫櫻到底是叫妳要怎樣呢?』
「過兒!你比李柏森還壞。」
我搔搔頭,完全不知道明菁在說什麼。


明菁繼續看電視,過了約莫10分鐘,她才開口:
「過兒,你要聽清楚喔。孫櫻講了兩個字,我只說一遍。」
『好。』我非常專注。
「第一個字,衣服破了要找什麼來縫呢?」
『針啊。』
「第二個字,衣服髒了要怎麼辦呢?」
『洗啊。』
「我說完了。」
『針洗?』
明菁不答腔了。


『喔。原來是“珍惜”。』
明菁沒回答,吃了一口餅乾。
『可是孫櫻幹嘛叫妳要珍惜呢?』
明菁吃了第二口餅乾。
『孫櫻到底叫妳要珍惜什麼呢?』
明菁吃了第三口餅乾。
『珍惜是動詞啊,沒有名詞的話,怎麼知道要珍惜什麼?』
「學姐!妳室友又在欺負我了!」
明菁突然大叫。


「菜蟲!」
秀枝學姐又走出房門。
『學姐饒命,她是開玩笑的。』我用手肘推了推明菁,『對吧?』
「你只要不再繼續問,那我就是開玩笑的。」明菁小聲地說。
我猛點頭。
「學姐,我跟他鬧著玩的。」明菁笑得很天真。
「嗯。明菁,我們一起去吃飯吧。」秀枝學姐順便問我:
「菜蟲,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我等柏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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