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偷跑出去玩的小孩,總是無聲地溜走。
明菁身上穿的衣服愈來愈少,露出的皮膚愈來愈多時,我知道夏天到了。
大三下學期快結束時,秀枝學姐考上成大中文研究所。
秀枝學姐大宴三日,請我們唱歌吃飯看電影都有。
令我驚訝的是,子堯兄竟然還送個禮物給秀枝學姐。
那是一個白色的方形陶盆,約有洗臉盆般大小,裡面堆砌著許多石頭。
陶盆上寫著:「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乃大愛也。」,子堯兄的字跡。
左側擺放一塊橢圓形乳白色石頭,光滑晶亮。子堯兄寫上:
「明鏡台內見真我。」
右側矗立三塊黑色尖石,一大兩小,排列成山的形狀。上面寫著:
「紫竹林外山水秀。」
陶盆內側插上八根細長柱狀的石頭,顏色深綠,點綴一些紫色。
那自然是代表紫竹林了。
最特別的是,在紫竹林內竟有一塊神似觀世音菩薩手持楊枝的石頭。
我記得子堯兄將這個陶盆小心翼翼地捧給秀枝學姐時,神情很靦腆。
秀枝學姐很高興,直呼:「這是一件很美的藝術品呀!」
我曾問過子堯兄,這件東西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涵義?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啊。」子堯兄是這樣回答我的。
幾年後,子堯兄離開台南時,我才解出謎底。
升上大四後,我開始認真準備研究所考試,唸書的時間變多了。
明菁和孫櫻也是。
只不過明菁她們習慣去圖書館唸書,我和柏森則習慣待在家裡。
子堯兄也想考研究所,於是很少出門,背包內非本科的書籍少多了。
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六個人會一起吃頓晚飯。
碰到任何一個人生日時,也會去唱歌。
對於研究所考試,坦白說,我並沒有太多把握。
而且我總覺得我的考運不好。
高中聯考時差點睡過頭,坐計程車到考場時,車子還拋錨。
大學聯考時跑錯教室,連座位的椅子都是壞的,害我屁股及地了。
不能說落地,要說及地。這是老師們千叮萬囑的。
大一下學期物理期末考時,鬧鐘沒電,就把考試時間睡過去了。
物理老師看我一副可憐樣,讓我補考兩次,交三份報告,
還要我在物理系館前大喊十遍:『我對不起伽利略、牛頓和法拉第。』
最後給我60分,剛好及格的分數。
每當我想到過去這些不愉快經驗,總會讓我在唸書時籠罩了一層陰影。
『去他媽的圈圈叉叉鳥兒飛!都給你爸飛去阿里山烤鳥仔巴!』
有次實在是太煩悶了,不禁脫口罵髒話。
「過兒!」明菁從我背後叫了一聲,我嚇一跳。
我唸書時需要大量新鮮的空氣,因此房門是不會關的。
「你……你竟然講髒話!」
『妳很訝異嗎?』
「過兒!正經點。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講髒話的。」
「你這樣我會很生氣的。」
「你怎麼可以講髒話呢?」
「講髒話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嗎?」
「你…你實在是該罵。我很想罵你,真的很想罵你。」
明菁愈說愈激動,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姑姑,妳別生氣。妳已經在罵了,而我也知道錯了。』
「你真的知道錯了?」
『嗯。』
「講髒話很難聽的,人家會看不起你。知道嗎?」
『嗯。』
「下次不可以再犯了哦。」
『嗯。』
「一定要改哦。」
『嗯。』
「勾勾手指?」
『好。』
「過兒,你心情不好嗎?」
『沒什麼,只是……』
我把過去考試時發生的事告訴她,順便埋怨了一下考運。
「傻瓜。不管你覺得考運多差,現在你還不是順利地在大學裏唸書。」
明菁敲了一下我的頭,微笑地說:
「換個角度想,你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反而是天大的好運呀。」
明菁伸出右手,順著大開的房門,指向明亮的客廳:
「人應該朝著未來的光亮邁進,不要總是背負過去的陰霾。」
明菁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坐在我的床角,接著說:
「男子漢大丈夫應當頂天立地,怎麼可以把自己的粗心怪罪到運氣呢?」
「凡事只問自己是否已盡全力,不該要求老天額外施援手,這樣才對。」
「而且愈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時,運氣會更不好。這是一種催眠作用哦。」
「明白嗎?」
『姑姑,妳講得好有道理,我被妳感動了。不介意我流個眼淚吧?』
「過兒!我說真的。不可以跟我抬槓。」
『喔。』
「過兒。別擔心,你會考上的。你既用功又聰明,考試難不倒你的。」
明菁的語氣突然變得異常溫柔。
『真的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是真的覺得你非常聰明又很優秀呀。」
『會嗎?我覺得我很普通啊。』
「傻瓜。我以蛟龍視之,你卻自比淺物。」
『啊?』
「過兒,聽我說。」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視著我:
「雖然我並不是很會看人,但在我眼裡,你是個很有很有能力的人。」
“很有”這句,她特別強調兩次。
「我確定的事情並不多,但對你這個人的感覺,我非常確定。」
明菁的語氣放緩,微微一笑:
「過兒,我一直是這麼相信你。你千萬不要懷疑哦。」
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陰影。
『姑姑,妳今天特別健談喔。』
「傻瓜。我是關心你呀。」
『嗯。謝謝妳。』
「過兒。以後心煩時,我們一起到頂樓聊聊天,就會沒事的。」
『嗯。』
「我們一起加油,然後一起考上研究所。好嗎?」
『好。』
後來我們常常會到頂樓陽台,未必是因為我心煩,只是一種習慣。
習慣從明菁那裡得到心靈的供養。
明菁總是不斷地鼓勵我,灌溉我,毫不吝惜。
我的翅膀似乎愈來愈強壯,可以高飛,而明菁將會是我翼下之風。
我漸漸相信,我是一個聰明優秀而且有才能的人。
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如果面對人生道路上的荊棘,需要自信這把利劍的話,
那這把劍,就是明菁給我的。
為了徹底糾正我講髒話的壞習慣,明菁讓柏森和子堯兄作間諜。
這招非常狠,因為我在他們面前,根本不會守口。
剛開始知道我又講髒話時,她會溫言勸誡,過了幾次,她便換了方法。
「過兒,跟我到頂樓陽台。」
到了陽台後,她就說:
「你講髒話,所以我不跟你講話。」
無論我怎麼引她說話,她來來去去就是這一句。
很像瓊瑤小說《我是一片雲》裡,最後終於精神失常的女主角。
因為那位女主角不管問她什麼,她都只會回答:「我是一片雲。」
如果明菁心情不好,連話都會懶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頭。
於是我改掉了說髒話的習慣。
不是因為害怕明菁手指敲頭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時的眼神。
研究所考試的季節終於來到,那大約是四月中至五月初之間的事。
通常每間學校考試的時間會不一樣,所以考生們得南北奔走。
考完成大後,接下來是台大。
子堯兄和孫櫻沒有報考台大,而柏森的家在台北,前幾天已順便回家。
所以我和明菁相約,一起坐火車到台北考試。
我們在考試前一天下午,坐一點半的自強號上台北。
我先去勝九舍載明菁,然後把機車停在成大光復校區的停車場,
再一起走路到火車站。
上了車,剛坐定,明菁突然驚呼:
「慘了!我忘了帶准考證!」
『啊?是不是放在我機車的座墊下面?』
明菁點點頭,眼裡噙著淚水:「我怎麼會那麼粗心呢?」
我無暇多想,也顧不得火車已經起動。告訴明菁:
『我搭下班自強號。妳在台北火車站裡等我。』
「過兒!不可以……」明菁很緊張。
明菁話還沒說完,我已離開座位。
衝到車廂間,默唸了一聲菩薩保佑,毫不猶豫地跳下火車。
只看到一條鐵灰色的劍,迎面砍來,我反射似地向左閃身。
那是月台上的鋼柱。
可惜劍勢來得太快,我閃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應聲倒地。
月台上同時響起驚叫聲和口哨聲,月台管理員也衝過來。
我腦中空白十秒鐘左右,然後掙扎著起身,試了三次才成功。
他看我沒啥大礙,嘴裡唸唸有辭,大意是年輕人不懂愛惜生命之類的話。
『大哥,我趕時間。待會再聽你教訓。』
我匆忙出了車站,從機車內拿了明菁的准考證,又跑回到車站。
還得再買一次車票,真是他媽……,算了,不能講髒話。
我搭兩點十三分的自強號,上了車,坐了下來,呼出一口長氣。
右肩卻開始覺得酸麻。
明菁在台北火車站等了我半個多小時,我遠遠看到她在月台出口處張望。
她的視線一接觸到我,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沒事。』我把准考證拿給她,拍拍她的肩膀。
『餓了嗎?先去吃晚飯吧。』我問。
明菁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頻頻拭淚。
過了許久,她才說:「大不了不考台大而已。你怎麼可以跳車呢?」
隔天考試時,右肩感到抽痛,寫考卷時有些力不從心。
考試要考兩天,第二天我的右肩抽痛得厲害,寫字時右手會發抖。
只好用左手緊抓著右肩寫考卷。
監考委員大概是覺得我很可疑,常常晃到我座位旁邊觀察一番。
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我又墮入考運不好的夢魘中。
因為明菁的緣故,我反而覺得只傷到右肩,是種幸運。
回到台南後,先去看西醫,照X光結果,骨頭沒斷。
「骨頭沒斷,反而更難醫。唉……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啊。」
這個醫生很幽默,不簡單,是個高手。
後來去看了中醫,醫生說傷了筋骨,又延誤一些時日,有點嚴重。
之後用左手拿了幾天的筷子,滷蛋都夾不起來。
考完台大一個禮拜後的某天中午,我買了個飯盒在房間裡吃。
當我用左手跟飯盒內的魚丸搏鬥時,聽到背後傳來鼻子猛吸氣的聲音。
轉過頭,明菁站在我身後,流著眼淚。
『啊?妳進來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妳怎麼哭了呢?』
「過兒,對不起。是我害你受傷的……」
『誰告訴妳的?』
「李柏森。」
『沒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著纏繞右肩的繃帶,
『再換一次藥就好了。』
「過兒,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別胡說。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
『楊過不是被斬斷右臂嗎?我這樣才真正像楊過啊。』
「過兒,會痛嗎?」
『不會痛。只是有點酸而已。』
「那你為什麼用左手拿筷子呢?」
『嗯…如果我說我在學老頑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妳會相信嗎?』
明菁沒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視我的右肩。
『沒事的,別擔心。』
她敲了一下我的頭,「過兒,你實在很壞,為什麼不告訴我?」
『妳生氣了嗎?』
她搖搖頭,左手輕輕撫摸我右肩上的繃帶,然後放聲地哭。
『又怎麼了?』
明菁低下頭,哽咽地說:
「過兒,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明菁最後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斷抽搐著。
『姑姑,別哭了。』我拍拍她的背。
『姑姑,讓人家看到會以為我欺負妳。』
『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明菁根本無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
我不記得她哭了多久,只記得她不斷重複捨不得。
我左邊的衣袖濕了一大片,淚水是溫熱的。
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過朋友界線的接觸,在認識明菁一年半後。
後來每當我右肩酸痛時,我就會想起明菁抽搐時的背。
於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電流經過,熱熱麻麻的。
我就會覺得好受一些。
不過這道電流,在認識荃之後,就斷電了。
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飯後,餵我吃了一陣子的飯。
直到我右肩上的繃帶拿掉為止。
『姑姑,這樣好像很難看。』我張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夾起的一隻蝦。
「別胡說。快吃。」明菁又夾起一口飯,遞到我嘴前。
『那不要在客廳吃,好不好?』
「你房間只有一張椅子,不方便。」
『可是被別人看到的話……』
「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餵你,這很單純。不要覺得不好意思。」
『嗯。』
放榜結果,我和子堯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所。
很抱歉,這裡我用了“只”這個字。
沒有囂張的意思,單純地為了區別同時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
柏森選擇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所。
但是孫櫻全部槓龜。
孫櫻決定大學畢業後,在台南的報社工作。
畢業典禮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孫櫻。
孫櫻拉我過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後,她說:
「明菁,很好。你也,不錯。緣份,難求。要懂,珍惜。」
我終於知道孫櫻所說的“珍惜”是什麼意思。
當初她也是這樣跟明菁說的吧。
孫櫻說得對,像明菁這樣的女孩子,我是應該好好珍惜。
我也一直試著努力珍惜。
如果不是後來出現了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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