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 2008

《檞寄生》 #21

到了高雄,出了火車站,我陪著荃等公車。
公車快到時,我問荃:
『妳這次還相不相信我會上車?』
「為什麼這麼問?」
『公車行駛時會關上車門,我沒辦法跳上車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電話,妳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嗎?』
「嗯。」


公車靠站,打開車門。
『我們會再見面的,妳放心。』我將荃的手提袋,遞給荃。
「嗯。」荃接過手提袋,欠了欠身,行個禮。
『上車後,別看著我。』
「嗯。你也別往車上看呢。」
『好。』


荃上了車,在車門邊跟我揮揮手,我點點頭。
我轉身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望。
荃剛好也在座位上偏過頭。
互望了幾秒,車子動了,荃又笑著揮手。
直到公車走遠,我才又走進火車站,回台南。


出了車站,機車不見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筆字跡。
在一群號碼中,我開始尋找我的車號,好像在看榜單。
嗯,沒錯,我果然金榜題名了。
考試都沒這麼厲害,一違規停車就中獎,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吊場就在我家巷口對面,這種巧合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隨便停車。
幸運的是,不必跑很遠去領被吊走的車。
拖吊費200元,保管費50元,違規停車罰款600元。
再加上來回車票錢190元,月台票6元,總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亂開,這個玩笑的價值超過1000元。


後來荃偶爾會打電話來助理室,我會放下手邊的事,跟她說說話。
荃不僅文字中沒有面具,連聲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緒變化,都非常和緩。
就像是水一樣,不管是波濤洶湧,或是風平浪靜,水溫並沒有改變。
有時她因寫稿而煩悶時,我會說說我當家教和補習班老師時的事。


我的家教學生是兩個國一學生,一個戴眼鏡,另一個沒戴。
第一次上課時,為了測試他們的程度,我問他們: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於多少?』
「報告老師,答案是四分之二。」沒戴眼鏡的學生回答。
在我還來不及慘叫出聲時,戴眼鏡的學生馬上接著說:
「錯!四分之二還可以約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較厲害喔,』我指著戴眼鏡的學生:『你還知道約分。』
看樣子,即使我教得再爛,他們也沒什麼退步的空間。
我不禁悲從中來。


在補習班教課很有趣,學生都是為了公家機關招考人員的考試而來。
大部分學生的年紀都比我大,三四十歲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課時,我穿著牛仔褲和T恤,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
「喂!少年仔!你混哪裡的?站在台上幹什麼?欠揍嗎?」
台下一個30歲左右的人指著我,大聲問。
『我是老師。』我指著我鼻子。
「騙肖咧!你如果是老師,那我就是總統。」
他說完後,台下的學生哄堂大笑。
『這位好漢,即使你是總統,在這裡,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師。』
「讚!你這小子帶種,叫你老師我認了。」


我的補習班學生大約有兩百多人,包羅萬象。
有剛畢業的學生;有想換工作的上班族;還有想出來工作的家庭主婦。
有一個婦人還帶著她的六歲小女孩一起上課。
他們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較穩定的公家工作,畢竟景氣不好。
學生的素質,或許有優劣;但認真的心情,不分軒輊。
在課堂上,我是老師;
但對於人生的智慧,我則是他們的學生。


雖然有家教和補習班老師這類兼差,但留在學校當研究助理,
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開心。
子堯兄則是隨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務非常繁重,他總是甘之如飴。
秀枝學姐算是比較穩定,當完了實習老師,會找個正式的教職。
至於明菁,看到她的次數,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個月內,明菁總會勸我不要心急,要慢慢來。
當我開始做研究助理時,明菁沒多說些什麼,只是說有工作就好。
因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這份工作只是暫時,而且也不穩定。
雖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總是為我帶來陽光。

那年的天氣開始轉涼的時候,我在客廳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著頭,似乎在沈思,或是煩悶。
沈思時,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輕,所以臉頰比較不會凹陷。
但如果是煩悶,右手掌施力較重,臉頰會深陷。
我猜明菁是屬於煩悶。


『姑姑,好久不見。』我坐了下來,在明菁身旁。
「給我五塊錢。」明菁攤開左手手掌。
『為什麼?』
「因為你好久沒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給我五塊錢。」
『妳可以再大聲一點。』
「給—我—五—塊—錢—!」
『妳變白爛了。』我笑了起來。


「工作還順利嗎?」明菁坐直身子,問我。
『嗯,一切都還好。妳呢?』
「我還好。只是論文題目,我很傷腦筋。」
『妳論文題目是什麼?』
「關於《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開心。


明菁的笑聲雖然輕,卻很嘹亮,跟荃明顯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講話時,想到了荃,這又讓我陷入了一種靜止狀態。
「過兒,發什麼呆?」
『喔。沒事。』我回過神,『只是覺得妳的笑聲很好聽而已。』
「真的嗎?」
『嗯。甜而不膩,柔而不軟,香而不嗆,美而不豔,輕而不薄。』
「還有沒有?」明菁笑著問。
『妳的笑聲可謂極品中的極品。此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我說完後,明菁看看我,沒有說話。


『怎麼了?』
「過兒,謝謝你。」
『為什麼說謝謝?』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會逗我的。」
『妳應該是因為論文而煩惱吧?』
「嗯。」
『別擔心。妳看我這麼混,還不是照樣畢業。』
「誰都不能說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說。」明菁抬高了語調。
『為什麼?』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機運不好,沒找到合適的而已。」
『姑姑……』
「過兒,找不到穩定的工作,並不是你的錯。知道嗎?」
『嗯。』
「你還年輕呀,等景氣好一點時,就會有很多工作機會了。」
『姑姑,謝謝妳。』
「不是說謝謝,要說對不起。」
『為什麼?』
「你剛剛竟然說自己混,難道不該道歉?」
『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明菁終於把語氣放緩。
『好。』
「不可以再苛責自己了,知道嗎?」
『姑姑,給我一點面子吧。』
「你在說什麼?」
『今天應該是我安慰妳,怎麼會輪到妳鼓勵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頭,「吃飯了啦!」


明菁是這樣的,即使心情煩悶,也不會把我當垃圾桶。
她始終釋放出光與熱,試著照耀與溫暖我。
明菁,妳只知道燃燒自己,以便產生光與熱。
但妳可曾考慮過,妳會不會因為不斷地燃燒,而使自己的溫度過高呢?
明菁,妳也是個壓抑的人啊。


新的一年剛來到時,柏森和子堯兄各買了一台個人電腦。
我們三人上網的時間,便多了起來。
我和柏森偶爾還會在網路上寫小說,當作消遣。
以前我在網路上寫的都是一些雜文,沒什麼特定的主題。
寫小說後,竟然開始擁有所謂的「讀者」。
偶爾會有人寫信告訴我:「祝你的讀者像台灣的垃圾一樣多。」
明菁會看我寫的東西,並鼓勵我,有時還會提供一些意見。
她似乎知道,我寫小說的目的,只是為生活中的煩悶,尋找一個出口。
但我沒有讓荃知道,我在網路上寫小說的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洩露生活中的苦悶與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隱藏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情感。
雖然都是壓抑,但壓抑的施力方向,並不相同。


我的心裡漸漸誕生了一個天平,荃和明菁分居兩端。
這個天平一直處於平衡狀態,應該說,是我努力讓它平衡。
因為無論哪一端突然變重而下沈,我總會想盡辦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碼,
讓兩端平衡。
我似乎不願承認,總有一天,天平將會分出輕重的事實。
也就是說,我不想面對荃或明菁,到底誰在我心裡佔較重份量的狀況。
這個脆弱的天平,在一個荃來找我的深夜,終於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兩點左右,荃突然打電話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而已。」
『沒事就好。』我鬆了一口氣。
「還在忙嗎?」
『嗯。不過快結束了。妳呢?』
「我又寫完一篇小說了呢。」
『恭喜恭喜。』
「謝謝。」荃笑得很開心。


這次荃特別健談,講了很多話。
我很仔細聽她說話,忘了時間已經很晚的事實。
『很晚了喔。』在一個雙方都停頓的空檔,我看了看錶。
「嗯。」
『我們下次再聊吧。』
「好。」荃過了幾秒鐘,才回答。
『怎麼了?還有什麼忘了說嗎?』
「沒。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這時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過已經三點半了喔。』
「真的嗎?」


『是啊。我的手錶應該很準,是三點半沒錯。』
「不。我是說,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車。」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嗎?」
『想歸想,可是現在是凌晨三點半啊。』
「如果時間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嗎?」
『當然不是這樣。』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說:「那我就去坐車了。」
荃掛上了電話。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體會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離開助理室,只能枯等電話聲響起。
這時已經沒有火車,荃只能坐那種24小時行駛的客運。
在電話第一聲鈴響尚未結束之際,我迅速拿起話筒。
「我到了。」
『妳在亮一點的地方等我,千萬別亂跑。』
「嗯。」
我又衝下樓騎車,似乎每次將看到荃時,都得像百米賽跑最後的衝刺。


我在荃可能下車的地點繞了一圈,終於在7-11店門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著行個禮。
『先上車吧。』我勉強擠個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並沒有說話。
因為我一直思考著該怎樣跟荃解釋,一個女孩子坐夜車是很危險的事。


『喝咖啡嗎?』一進到助理室,我問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於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靜靜地看著我磨豆,加水,蒸餾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後,倒入奶油攪拌時,荃對我的湯匙很有興趣。
「這根湯匙很長呢。」
『嗯。用來攪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處看看,偶爾發問,我一直簡短地回答。
『妳……』
「是。」荃停下所有動作,轉身面對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麼了?』
「沒。你說話了,所以我要專心聽呢。」
『妳知不知道,妳這樣坐夜車很危險?』
「對不起。」
『我沒責怪妳的意思,我只是告訴妳,妳做了件很危險的事。』
「對不起。請你別生氣。」荃低下頭,似乎很委屈。
『我沒生氣,只是覺得……』我有點不忍心。


我話還沒說完,只見荃低下頭,淚水滾滾流出。
『啊?怎麼了?』我措手不及。
「沒。」荃停止哭泣,抬起頭,擦擦眼淚。
『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沒。可是你……你好兇呢。」
『對不起。』我走近荃,低聲說:『我擔心妳,所以語氣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頭。
我不放心地看著荃,也低下頭,仔細注視她的眼睛。


「你……你別這樣看著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別這樣…看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說聲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氣:
「它為什麼在這時候,跳得這麼快。」
『是因為累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
『那…怎麼會這樣呢?』
「請不要問我…」荃抬頭看著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為什麼呢?』我還是忍不住發問。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開始急促,眼角突然又決堤。
『怎麼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說完這句話。
我第一次聽到荃用了驚嘆號的語氣,我不禁驚訝著。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心臟,發覺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痛楚。
曾經聽人說,當你喜歡一個人時,會為她心跳。
從這個角度上說,荃因為心臟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為誰心跳。
而像我這種正常人,反而很難知道究竟為誰心跳。


「這算不算是,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喜歡……的感覺呢?」
『大概,可能,也許,應該,是吧。』
「你又壓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幾乎可以聽到心跳聲。
『應該…是了吧。』
「嗯?」荃看著我,眼睛因淚光而閃亮著。
接觸到荃的視線,我心裡一震,微微張開嘴,大口地喘氣。


我終於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著荃的那一端,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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