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我和柏森又開始找新工作。
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歷表,不是太輕,就是太重。
輕的履歷表有如雲煙,散在空中;重的履歷表則石沈大海。
柏森的話變少了,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他還回台北的家兩趟,似乎在計畫一些事。
為了避免斷炊的窘境,我找了三個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辦法。
明菁在這段期間,經常來找我。
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經找到工作,卻又不敢問。
而我因為一直沒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動提起。
我們的對話常常是「天氣愈來愈熱」、「樓下的樹愈長愈漂亮」、
「隔壁五樓的夫婦愈吵愈凶」、「她的學生愈來愈皮」之類的。
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愈來愈淡,笑聲愈來愈少。
我不想讓荃知道我失業,只好先下手為強,告訴她我調到工地。
而工地是沒有電話的。
只是,我總是瞞不了荃。
「你好像很憂鬱呢。」
『會嗎?』
「嗯。你煩心時,右邊的眉毛比較容易糾結。」
『那左邊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為你左邊的眉毛,很少單獨活動。」
『單獨活動?』我笑了起來。荃的形容,經常很特別。
「嗯。可不可以多想點快樂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事情想起來會比較快樂。』
「那麼……」荃低下頭輕聲說:「想我時會快樂嗎?」
『嗯。可是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用想妳啊。』我笑著說。
「你知道嗎?即使你在我身邊,我還是會想著你呢。」
『為什麼我在你身旁時,妳還會想我?』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經常想你,想到發呆呢。」
『對不起。』我笑了笑。
「請你記得,不論我在哪裡,都只離你一個轉身的距離。」
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
『這麼近嗎?』
「嗯。我一直在離你很近的地方。」
『那是哪裏呢?』
「我在你心裡。正如你在我心裡一樣。」
荃笑得很燦爛,很少看見她這麼笑。
我和柏森被解雇後一個半月,秀枝學姐決定回新竹的中學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該回家工作了。而且……」
秀枝學姐看了一眼子堯兄以前的房間,緩緩地說:
「已經過了半年了,他還沒回來。我等了他半年,也該夠了。」
雖然捨不得,我還是安靜地幫秀枝學姐打包行李。
「菜蟲,休息一下吧。我切點水果給你吃。」
『謝謝。』我喘口氣,擦了擦汗。
秀枝學姐切了一盤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淺黃色的蘋果。
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
「菜蟲,你知道嗎?這蘋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
『喔。』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
「我再說一次。蘋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蘋果比較貴。」
『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較喜歡吃梨子啊。』
「菜蟲……」秀枝學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氣,「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第三片梨子剛放進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來我是沒立場說話的,因為我是明菁的學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
室友的角度,我也該出點聲音。」
『學姐……』秀枝學姐竟然知道我的情況,我很困窘,耳根發熱。
「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
『學姐,對不起。我……』
「先別自責,感情的事本來就不該勉強。原先我擔心你是因為無法知道
你喜歡的人是誰,所以才會猶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
你喜歡誰。」
秀枝學姐走到子堯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塵。
「菜蟲,那你知道,誰是蘋果?誰又是梨子了嗎?」
『我知道。』
「蘋果再貴,你還是比較喜歡吃梨子的。對嗎?」
『嗯。』
「個人口味的好惡,並沒有對與錯。明白嗎?」
『嗯。』
「學姐沒別的問題了。你繼續吃梨子吧。」
『那……蘋果怎麼辦?』
「喜歡吃蘋果的,大有人在。你別吃著梨子,又霸著蘋果不放。」
『嗯。』我點點頭。
「我明天才走,今晚我們和李柏森與明菁,好好吃頓飯吧。」
秀枝學姐仔細地包裝好陶盆,對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蘋果。
明菁再怎麼好,我還是比較喜歡荃。
秀枝學姐說得沒錯,喜歡什麼水果,只是個人口味的問題,
並沒有「對」與「錯」。
可是,為什麼我會喜歡梨子?而不是蘋果呢?
畢竟蘋果比較貴啊。
我對荃,是有「感覺」的。
而明菁對我,則讓我「感動」。
只可惜決定一段感情的發生,是「感覺」,而不是「感動」。
是這樣的原因吧?
子堯兄走後,秀枝學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習慣這種安靜。
如今秀枝學姐也要走了,她勢必將帶走這裡所有的聲音。
我摸了摸客廳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見秀枝學姐時,她曾將它卸了下來。
想到那時害怕秀枝學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來。
「你別吃著梨子,又霸著蘋果不放。」我會記住秀枝學姐的叮嚀。
於是秀枝學姐成了第三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
送走秀枝學姐後,柏森更安靜了。
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來潮,買了幾瓶啤酒,
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
我們敲了1013室的門,表明了來意,裡面的學弟一臉驚訝。
摸摸以前睡過的床緣和唸書時的書桌後,我們便上了頂樓。
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來,像以前練習土風舞時的情景。
「可惜今晚沒有星星。」柏森說。
『你喝了酒之後,就會有很多星星了。』我笑著說。
「菜蟲,我決定到美國唸博士了。」柏森看著夜空,突然開口說。
『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
「謝謝。」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
「菜蟲,你還記不記得拿到橄欖球冠軍的那晚,我問你,我是不是天生
的英雄人物這件事。」
『我當然記得。事實上你問過好多次了。』
「那時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後絕對是一號人物。」
柏森嘆了一口氣,「菜蟲,真的謝謝你。」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還謝我幹嘛。』
「受到父親的影響,我一直很想要出人頭地。」柏森又轉頭向夜空:
「從小到大,無論我做什麼事,我會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別人強些。」
柏森加強了語氣:「我一定,一定得出人頭地。」
我沒答話,只是陪著柏森望著夜空,仔細聆聽。
柏森想與眾不同,我卻想和大家一樣,我們有著不同的情結。
因為認識明菁,所以我比較幸運,可以擺脫情結。
而柏森就沒這麼幸運了,只能無止境地,不斷往上爬。
突然從空中墜落,柏森的心裡,一定很難受。
『柏森,出去飛吧。你一定會比別人飛得更高。』我嘆口氣說。
「呼……」過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長氣,笑了笑,「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菜蟲,可以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誰嗎?」
『方荃。』
「為什麼不是林明菁?」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瘋了吧。』
「你為什麼說自己瘋了?」
『因為我無法證明自己為什麼會喜歡方荃啊。』
「菜蟲啊,唸工學院這麼多年,我們證明過的東西,難道還不夠多嗎?
你竟連愛情也想證明?你難道忘了以前的辯論比賽?」
『嗯?』
「我們以前不是辯論過,“談戀愛會不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
『對啊。』
「你答辯時,不是說過:“如果白與黑之間,大家都選白,只有一個人
選黑。只能說他不正常,不能說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與少的區別,
沒有對與錯,更與理不理性無關”?」
沒錯啊,我為什麼一直想證明我喜歡荃,而不是明菁呢?
我心裡知道,我喜歡荃,就夠了啊。
很多東西需要證明的理由,不是因為被相信,而是因為被懷疑。
對於喜歡荃這件事而言,我始終不懷疑,又何必非得證明它是對的呢?
就像我內心相信太陽是從東邊出來,卻不必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去證明。
我終於恍然大悟。
我決定不再猶豫。
只是對我而言,告訴一個愛自己的人不愛她,
會比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說愛她,還要困難得多。
所以我還需要最後的一點勇氣。
柏森要離開台灣那天,我陪他到機場,辦好登機手續後,他突然問我:
「菜蟲,請你告訴我。你技師考落榜那晚,我們一起吃火鍋時,你說:
台灣的政治人物,應該要學習火鍋的肉片。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柏森的表情很認真,似乎這是困擾他多年的疑惑。
『火鍋的湯裡什麼東西都有,象徵著財富權勢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
應該像火鍋的肉片一樣,絕對不能在鍋裡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
過猶不及的道理。』
「菜蟲。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績,委屈了你。」
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沒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後一次為了比賽或成績寫文章。
「同被天涯炒魷魚,相逢何必互相誇。」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說得沒錯,聲音是會騙人的。
即使柏森的聲音是快樂的,我還是能看出柏森的鬱悶與悲傷。
『柏森,你還有沒有東西忘了帶?』
「有。我把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留在台灣。」
『啊?什麼東西?』我非常緊張。
柏森放下右手提著的旅行袋,凝視著我,並沒有回答。
然後緩緩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說:
「我把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灣了。」
像剛離開槍膛的子彈,我的右手迅速地緊握住柏森的手。
我們互握住的右手,因為太用力而顫抖著。
認識柏森這麼久,我只和他握過兩次手,第一次見面和現在的別離。
都是同樣溫暖豐厚的手掌。
大學生活的飛揚跋扈,研究生時代的焚膏繼晷,工作後的鬱悶挫折,
這九年來,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長。
以後的日子,我們大概很難再見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會由朋友轉換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這裡,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於是激動地抱住柏森。
該死的眼淚就這樣流啊流的,像從地底下湧出的泉水,源源不絕。
我27歲了,又是個男人,不能這樣軟弱的。
可是我總覺得在很多地方我還是像個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斷地呵護。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離開了你,我該如何生存?
「菜蟲,我寫句話給你。」
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幾下眼睛,蹲下身,從旅行袋裡拿出紙筆。
「來,背部借我。」
我轉過身,柏森把紙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寫著。
「好了。」柏森將紙條對折兩次,塞進我襯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紅著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柏森走後,我把紙條打開來看,上面寫著:
「愛情是一朵生長在懸崖絕壁邊緣上的花,
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
~ 莎士比亞
第四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給了我最後的一點養分 - 勇氣。
流行歌手梁靜茹唱得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面對高粱紹興。」
原來有些話我必須要鼓起勇氣說。
我知道了。
送走柏森後,我從桃園坐車,單獨回台南。
那個髮型像木村拓哉的學弟在或不在,對我都沒意義。
我只覺得空虛。
我好像漂浮在這間屋子裡,無法著地。
當我試著固定住身子,不想繼續在空氣中游泳時,
門鈴聲突然響起,明菁來了。
「吃過飯了沒?」明菁問我。
『還沒。』我搖搖頭。
「你先坐著看電視,我下碗麵給你吃。」
『姑姑,我……』
「先別說話,吃飽後再說,好嗎?」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廚房扭開水龍頭,洗鍋子,裝了六分滿的水。
打開電磁爐開關,燒水,水開了,下麵條。
拿出碗筷,洗碗,碗內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雙手來回搓動兩根筷子,發出清脆的聲音。
將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乾布,先擦乾碗筷,再擦乾雙手。
麵熟了,明菁撈起一根麵條試吃,好像燙了手,輕輕叫了一聲。
將右手食指放在嘴邊吹氣,再用右手食指與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觸到我的視線,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頭。
明菁從電視機下面拿出一張報紙,對折了三次,墊在桌子上。
跑回廚房,從鍋裡撈起麵,放入碗中。
用勺子從鍋裡舀出湯,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勻地淋在碗裡。
將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圓滾滾的肚子,雙手端起碗。
「小心,很燙哦。」
明菁將這碗麵小心翼翼地放在報紙上。
「啊,忘了拿湯匙。」
再跑回廚房,選了根湯匙,洗乾淨,弄乾。
明菁將湯匙放入碗裡,笑了笑,「快趁熱吃吧。」
『妳呢?』
「我不餓,待會再吃。」
明菁捲起袖子,拿面紙擦擦額頭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妳不笨拙的,認識妳六年半以來,現在最美。
明菁坐在我身旁,看著我吃麵。
我永遠記得那碗麵的味道,可是我卻找不到任何的文字來形容味道。
我在吃麵時,心裡想著,我以後要多看點書,多用點心思,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將那碗麵的味道,用文字表達。
「好吃嗎?」明菁問我。
『很好吃。』我點點頭。
明菁又笑了。
「過兒,你剛剛想說什麼?」我吃完麵,明菁問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點。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嘆了一口氣。
『姑姑……』
「過兒,你放心。姑姑不會走的,姑姑會一直陪著你。」
『姑姑,我只剩下妳這棵寄主植物了。』
「傻瓜。」明菁微笑說:「別老把自己說成是檞寄生。」
明菁環顧一下四周,突然很感慨:
「當初我們六個人在一起時,是多麼熱鬧。如今,只剩我們兩個了。」
『妳怎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時間過得好快,轉眼間已經待在台南九年了。」
『嗯。』
「我們人生中最閃亮燦爛的日子,都在這裡了。」
『嗯。』
明菁轉頭看著我,低聲吟出: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烏玉兔各西東。
芳草奈何早凋盡,情人無心怎相逢。」
我轉頭看著坐在我左手邊的明菁,我這輩子最溫暖的太陽。
當初和明菁坐車到清境農場時,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邊。
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車的感覺,只是這次的目的地,是從前。
「我父親過世得早,家裡只有我媽和一個妹妹。中學時代唸的是女校,
上大學後,才開始接觸男孩子。」明菁笑了笑:
「所以我對男孩子,總是有些不安和陌生。」
明菁拿出面紙遞給我,讓我擦拭嘴角。
「我很喜歡文學,所以選擇唸中文系。高中時,我寫下了這首詩,那時
心想,如果以後有人猜出來,很可能會是我命中註定的另一半。」
明菁又吐了吐舌頭:「這應該是我武俠小說看太多的後遺症。」
『妳這樣想很危險,因為這首詩並不難猜。』
「嗯。幸好你是第一個猜中的人。」
『幸好……嗎?』
「過兒,緣分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認識你後,我就覺得我該照顧你,
該關心你,久了以後,便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明菁撥了撥頭髮,露出了右邊蹙緊的眉,我閉上眼睛,不忍心看。
「孫櫻和秀枝學姐經常說,你心地很好,只可惜個性軟了點,絲毫不像
敢愛敢恨的楊過。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也是不像清麗脫俗的
小龍女呀。」
『姑姑,妳很美的。』
「謝謝。也許楊過和小龍女到了20世紀末,就該像我們這樣。」
明菁笑了起來,很漂亮的眼神。我的右肩,完全失去知覺。
「我收拾一下吧。」明菁端起碗,走了兩步,回頭問:
「過兒,你呢?你對我是什麼感覺?」
『姑姑,妳一直是我內心深處最豐厚的土壤,因為妳的養分,我才能夠
不斷開花結果。我從不敢想像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沒有出現妳的話,
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然後呢?」
『每當我碰到挫折時,妳總是給了我,再度面對的勇氣和力量。』
「嗯。所以呢?」
『所以我習慣妳的存在,喜歡妳的存在。』
「過兒,那你喜歡我嗎?」
我又想起第一次要開口約明菁看電影時的掙扎。
當時覺得那種難度,像是要從五樓跳下。
現在的難度,可能像從飛機上跳下,而且還不帶降落傘。
「你要下決心。」子堯兄說。
「你別吃著梨子,又霸著蘋果不放。」秀枝學姐說。
「愛情是一朵生長在懸崖絕壁邊緣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
柏森也藉著莎士比亞的文字,這樣說。
明菁仍然端著要洗的碗筷,站在當地,微笑地注視著我。
我閉上眼睛,咬咬牙:
『姑姑。過兒,喜歡。但是,不愛。』
我從飛機上跳下。
可是我並沒有聽到呼嘯而過的風聲,我聽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聲。
我緩緩睜開眼睛。
明菁拿起掃把,清理地面,將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
再重複這些動作一次。
找了條抹布,弄濕,跪蹲在地上,前後左右來回擦拭五次。
所有的動作停止,開口說:
「過兒,請你完整而明確地說出,這句話的意思。好嗎?」
『姑姑,我一直很喜歡妳。那種喜歡,我無法形容。』
我緊抓住開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氣,接著說:
『可是如果要說愛的話,我愛的是,另一個女孩子。』
我說完後,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著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轉過身,看著我,淚流滿面,卻沒有任何哭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沒有聲音的哭泣,也是最後一次。
「金烏玉兔各西東……過兒,你曾說過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陽。太陽和
月亮似乎永遠不會碰在一起。」
「情人無心怎相逢……情人如果無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盡……過兒,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
你的寄主植物的話,現在的我,已經……已經完全乾枯了。」
明菁的右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服,低下頭:
「我怎麼會…寫下這種詩呢?」
『姑姑……』我很想說點什麼,可是右肩的劇痛讓我無法說出口。
「可憐的過兒……」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
「你一直是個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總是不想傷害人,到最後卻苦了自己。」
「雖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亂想,但你心裡想什麼,我卻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圖一樣,試著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卻總是少了一塊。」
「你總是害怕被視為奇怪的人,可是你並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點。
過兒,你以後要記住,老天會把你生成這樣,一定有祂的理由。你要
做你自己,不要隱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還要記住,你是一個聰明的人。但聰明是兩面刃,它雖然可以讓你
處理事情容易些,但卻會為你招來很多不必要的禍端。」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你千萬要記住,以後一定要……一定要……」
明菁終於忍不住,哭出聲音:
「一定要快樂一點。」
為了壓低哭聲,明菁抽噎的動作,非常激烈。
「再見了,過兒。」
關上門前,明菁好像說了這句話,又好像沒說,我已經不確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後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終於離開了我。
明菁曾告訴我,北歐神話中,和平之神伯德,
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製成的箭射死。
明菁說我很像檞寄生的時候,她的右手還緊抓著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兩天後,我收到明菁寄來的東西,是她那篇三萬字的小說,《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寫,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說。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過兒。」明菁在小說結尾,是這麼寫的。
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畢竟已經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會在乎再多挨一個巴掌的。
清境農場那條蜿蜒向上的山路階梯,明菁說它很像思念的形狀。
可是明菁啊,我已經回不去那條階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動了。
因為我思念的方向,並非朝著天上,而是朝著荃。
連續好幾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
就會像按掉電源開關一樣,腦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顏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認識的第一天,她說過的話:
「你會變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來像是黑色,但本質卻還是紫色。」
「到那時……那時你便不再需要壓抑。因為你已經崩潰了。」
現在的我,終於不再需要壓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後第幾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頂樓陽台上說過的話:
「當寄主植物枯萎時,檞寄生也會跟著枯萎。」
「檞寄生的果實能散發香味,吸引鳥類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種子,
便黏在鳥喙上。隨著鳥的遷徙,當鳥在別的樹上把這些種子擦落時,
檞寄生就會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運的鳥啊,請盡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離開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將乾枯,所以你不必客氣。
可是,你究竟要將我帶到哪兒去呢?
命運的鳥兒拍動翅膀,由南向北飛。
我閉上眼睛,只聽到耳畔的風聲,呼呼作響。
突然間,一陣波動,我離開了鳥喙。
低頭一看,台北到了。
荃總覺得,我會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經不再是寄生在樹木上的檞寄生,
乾枯的我,無法為妳帶來愛情。
明菁枯萎的樣子,已經讓我崩潰;
我無法再承受枯萎的妳。
如果愛情真的像是沿著河流撿石頭,現在的我,腰已折,
失去彎腰撿石頭的能力了。
柏森曾說過我不是自私的人,但愛情卻是需要絕對自私的東西。
我想,在台北這座擁擠而疏離的城市,我應該可以學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隨便租了一個房間,算是安頓。
除了衣服和書之外,我沒多少東西。
這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屜裡,不再掛在檯燈上。
因為對我而言,它已經不是帶來幸運與愛情的金黃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紅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錢的東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總是隨手往機車上一放。
在台北時,這種習慣讓我丟掉了兩頂安全帽。
不愧是台灣最大的城市啊,人們懂得珍惜別人的東西。
我其實是高興的,因為我會離自私愈來愈近。
我在台北沒有朋友,也無處可去,常常半夜一個人騎機車出去亂晃。
偶爾沒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時,就得賠錢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堯兄曾騎機車三貼經過台南火車站,被警察攔下來。
那個警察說我們實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職責所在,得處罰我們。
於是我們三人在火車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這種情況大概很難發生吧。
我又開始寄履歷表,台北適合的工作比較多,應該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過我還是找了快一個月,還沒找到工作。
「為什麼你會辭掉上個工作?」我常在應徵時,碰到這種問題。
『因為我被解雇了啊。』我總是這麼回答。
荃聽到應該會很高興吧,因為我講話不再壓抑,回答既直接又明瞭。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話,一定又會擔心我。
大約在應徵完第九個工作後,出了那家公司大門,天空下起大雨。
躲著躲著,就躲進一家新開的餐館。
隨便點個餐,竟又吃到一個不知是魚還是雞的肉塊。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個人一起吃飯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東西,
眼淚就這樣一顆顆地掉下來,掉進碗裡。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於是我換左手拿筷子,卻又想起明菁餵我吃飯的情景。
原來我雖然可以逃離台南,卻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記憶。
「先生,這道菜真的很難吃嗎?」年輕的餐館女老闆,走過來問我:
「不然,你為什麼哭呢?」
『姑姑,因為我被這道菜感動了。』
「啊?什麼?」女老闆睜大了眼睛。
我匆忙結了帳,離開這家餐館,離去前,還依依不捨地看了餐館一眼。
「先生,以後可以常來呀,別這麼捨不得。」女老闆笑著說。
傻瓜,我為什麼要依依不捨呢?那是因為我以後一定不會再來了啊。
找工作期間,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時,我會有自責虧欠愧疚罪惡悲哀等等的感覺。
想起荃時,我會心痛。
這種心痛的感覺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樣,荃的心痛是具體的。
幸好我房間的窗戶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將視線,朝向南方。
應徵第十三個工作時,我碰到以前教我們打橄欖球的學長。
「啊?學弟,你什麼時候來台北的?」
『來了一個多月了。』
「還打橄欖球嗎?」
『新生盃後,就沒打了。』
「真可惜。」學長突然大笑:「你這小子賊溜溜地,很難被拓克路。」
『學長……我今天是來應徵的。』
「還應什麼徵!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學長……』我有點激動,說不出話來。
「學弟,」學長拍拍我肩膀:「我帶你參觀一下公司吧。」
經過學長的辦公桌時,學長從桌子底下拿出一顆橄欖球。
「學弟,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弧形的橄欖球跟人生一樣?」
『嗯。』我點點頭。
學長將橄欖球拿在手上,然後鬆手,觀察橄欖球的跳動方向。
重複了幾次,每次橄欖球的跳動方向都不一樣。
「橄欖球的跳動方向並不規則,人生不也如此?」
學長搭著我的肩:
「當我們接到橄欖球時,要用力抱緊,向前衝刺。人生也是這樣。」
『學長……』
「所以要好好練球。」學長笑了笑:「學弟,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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