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 2008

《檞寄生》 #22

天平失去平衡沒多久,明菁也從研究所畢業。
畢業典禮那天,明菁穿著碩士服,手裡捧著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過兒,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後將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閃身,用右手三根指頭夾住。
「好身手。」明菁點頭稱讚。
『畢業典禮結束了嗎?』
「嗯。」明菁將花束放在桌上,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然後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氣好熱哦。」


『妳媽媽沒來參加畢業典禮?』
「家裡還有事,她先回去了。」
『喔。』我應了一聲。
明菁將碩士服脫下,然後假哭了幾聲:
「我…我好可憐哦,剛畢業,卻沒人跟我吃飯。」
『妳的演技還是沒改進。』我笑了笑,『我請妳吃飯吧。』
「要有冷氣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開始嘆氣,搖了搖頭。
『又怎麼了?』
「雖然可以好好吃頓飯,但吃完飯後,又如何呢?」明菁依舊哀怨。
『姑姑,妳想說什麼?』
「不知道人世間有沒有一種地方,裡面既有冷氣又沒光線。前面還會有
很大的銀幕,然後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動來動去。」
『有。我們通常叫它為電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飯,去看電影吧。』
「我就知道,過兒對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著明菁開心的模樣,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的事實,
我不禁湧上強烈的愧疚感。右肩竟開始隱隱作痛。
明菁,從妳的角度來說,對妳最好的人,也許是我。
但對我而言,我卻未必對妳最好。
因為,還有荃啊。


「過兒,怎麼了?」
『姑姑,妳還有沒有別的優點,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幹嘛?」
『我想幫妳加上砝碼。』
「砝碼?」
『嗯。妳這一端的天平,比較輕。』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不然妳吃胖一點吧,看會不會變重。』
「別耍白爛了,吃飯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為終於畢業了,所以那天顯得格外興奮。
可是她笑得愈燦爛,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厲害。
在電影院時,我根本沒有心思看電影,只是盯著銀幕發愣。
在銀幕上移動的,不是電影情節,而是認識明菁四年半以來的點滴。


兩個月後,經由老師的介紹,我進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
柏森也辭掉高雄的工作,和我進同一家公司。
子堯兄以不變應萬變,而秀枝學姐也已在台南縣一所中學教課。
明菁搬離宿舍,住在離我們兩條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學姐一樣,她也是先當實習老師。


我新裝了一支電話,在我房內,方便讓荃打電話來。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堯兄好像知道,有個女孩偶爾會打電話給我。
他們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點,又從助理室移回家裡。
我和柏森幾乎每天都會喝咖啡,子堯兄偶爾也會要一杯,
秀枝學姐則不喝。
喝咖啡時,柏森似乎總想跟我說些什麼,但最後會以嘆口氣收場。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適應,雖然忙了點,但還算輕鬆。
過日子的方式,沒什麼大改變。唯一改變的是,我開始抽菸。
但我始終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第一根菸。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抽菸,我和很多抽菸的人一樣,可以給你很多理由。
日子煩悶啦,加班時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裡知道,那些都是藉口。
我只知道,當右肩因為明菁而疼痛時,我會抽菸。
當心跳因為荃而加速時,我也會抽菸。


我記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菸時,驚訝的眼神。
「過兒!」
『姑姑,我知道。』
「知道還抽!」
『過陣子,會戒的。』
「戒菸是沒有緩衝期的。」明菁蹙起眉頭,嘆口氣:
「不要抽,好嗎?」
『好。』我勉強擠出微笑。
「是不是在煩惱些什麼呢?」明菁走近我,輕聲問。
明菁,我可以告訴妳,我不忍心看到妳的眼神嗎?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菸時,除了驚訝,還有慌張。
「可不可以,別抽菸呢?」
『嗯。』
「抽菸,很不好呢。」
『嗯。』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知道。』
「你抽菸時的背影,看起來,很寂寞呢。」
荃,妳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責。


我心中的天平,雖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舊存在著。
落下的一端,直接壓向我左邊的心臟。
而揚起的一端,卻刺痛我右邊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運的排水系統。
臨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內塞進一堆藥品。
『那是什麼?』
「出門帶一點藥,比較好。」
『這已經不是“一點”,而是“很多”了。』
「唉呀,帶著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繼續說,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還有她手指不斷輕輕劃過的,糾緊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藥,是右肩的止痛藥。


從香港回來後,接到荃的電話。
「你終於回來了。」
『妳又用“終於”了喔。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香港有個地方叫“荃灣”喔,跟妳沒關係吧?』
「沒。」
『怎麼了?妳好像沒什麼精神。』
「因為我…我一直很擔心。」
『擔心什麼?』
「你走後,我覺得台灣這座島好像變輕了。我怕台灣會在海上漂呀漂的
,你就回不來了。」
荃,台灣不會變輕的。因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沒多久,明菁結束實習老師生涯,
並通過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師任用資格,當上正式老師。
『為什麼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嗎?」明菁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因為我喜歡明菁留在台南,卻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
如果我說“喜歡”,我覺得對不起荃。
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對不起明菁。


也許是內心的掙扎與矛盾,得不到排遣,我開始到子堯兄的房間看書。
我通常會看八字或紫微斗數之類的命理學書籍。
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猶豫不決的個性?


「你怎麼老看這類書呢?」子堯兄指著我手中一本關於命理學的書。
『只是想看而已。』
「命理學算是古人寫的一種模式,用來描述生命的過程和軌跡。」
子堯兄闔上他正閱讀的書本,放在桌上,走近我:
「這跟你用數學模式描述物理現象,沒什麼太大差別。」
『嗯。』
「它僅是提供參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時意志力尚遠勝於它。」
『嗯。』
「我對命理學還算有點研究,」子堯兄看看我:
「說吧,碰到什麼問題呢?感情嗎?」


『子堯兄……我可以問你嗎?』
「當然可以。不過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問我了。」
『為什麼?』
「你愛不愛她,這要問你;她愛不愛你,這要問她。你們到底相不相愛
,這要問你們,怎麼會問我這種江湖術士呢?如果你命中註定林明菁
適合你,可是你愛的卻是別人,你該如何?只能自己下決心而已。」
『子堯兄,謝謝你。』原來他是在點化我。
「痴兒啊痴兒。」子堯兄拍拍我的頭。


子堯兄說得沒錯,我應該下決心。
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將它拿掉的時候了。


在一個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開客廳的落地窗。
「過兒,你回來了。」
『姑姑,這是……』我看到客廳內還坐著七個高中女生,有點驚訝。
「她們是學校的校刊社成員,我帶她們來這裡討論事情,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我笑了笑。
「姑姑…過兒…」有一位綁馬尾的女孩子高喊:「楊過與小龍女!」
「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纏綿唷。」
其餘六個女孩子開始讚嘆著。


「老師當小龍女是綽綽有餘,可是這個楊過嘛,算是差強人意。」
有一個坐在明菁旁,頭髮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聲向身旁的女孩說。
『咳咳……』我輕咳了兩聲,『我耳朵很好喔。』
「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
短髮女孩說完後,七個女孩子笑成一團。
「不可以沒禮貌。」明菁笑說:「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
「老師心疼了唷。」「真是鶼鰈情深呀。」「還有夫唱婦隨哦。」
七個女孩子又開始起鬨。


短髮女孩站起身說:「我們每人給老師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說……」
「白頭誓言需牢記。」
「天上地下,人間海底,生死在一起。」
「若油調蜜,如膠似漆,永遠不分離。」
「天上要學鳥比翼,地下願做枝連理,禍福兩相依。」
「深深愛意有如明皇貴妃不忍去。」
「濃濃情誼恰似牛郎織女長相憶。」
「願效仲卿蘭芝東南飛,堅貞永不移!」
七個女孩,一人說一句。


「我們今天不是來討論神雕俠侶的。」
明菁雖然笑得很開心,但還是保持著老師應有的風範。
「老師,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麼認識的?」綁馬尾的女孩說。
「說嘛說嘛。」其他女生也附和著。
明菁看看我,然後笑著說:
「我跟他呀,是聯誼的時候認識的。那時我們要上車前,要抽……」
明菁開始訴說我跟她第一次見面時候的事。
她說得很詳盡,有些細節甚至我已經忘記了。
明菁邊說邊笑,她那種快樂的神情與閃亮的眼神,我永遠忘不掉。


折騰了一下午,七個女生終於要走了。
「別學陳世美哦。」「要好好對老師哦。」「不可以花心哦。」
她們臨走前,還對我撂下這些狠話。
「過兒,對不起。我的學生很頑皮。」學生走後,明菁笑著道歉。
『沒關係。高中生本來就應該活潑。』我也笑了笑。
「過兒,謝謝你。你並沒有否認。」明菁低聲說。
『否認什麼?』
明菁看看我,紅了臉,然後低下頭。
我好像知道,我沒有否認的,是什麼東西了。


原來我雖然可以下定決心。
但我卻始終不忍心。

過了幾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寫作夥伴。
在她回高雄前,我們相約吃晚飯,在第一次看見荃的餐館。
荃吃飯時,常常看著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紅玫瑰。
離開餐館時,我跟服務生要了那朵紅玫瑰,送給荃。
荃接過花,怔怔地看了幾秒,然後流下淚來。


『怎麼了?』
「沒。」
『傷心嗎?』
「不。我很高興。」荃抬起頭,擦擦眼淚,破涕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這不是我買的。』
「沒差別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興了。」
『那為什麼哭呢?』
「我怕這朵紅玫瑰凋謝。只好用我的眼淚,來涵養它。」


我回頭看看這家餐館,這不僅是我第一次看見荃的地方,
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連續來兩次的地方。
人們總說紅玫瑰代表愛情,可是如果紅玫瑰真能代表愛情,
那用來涵養這朵紅玫瑰的,除了荃的淚水,恐怕還得加上我的。
甚至還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灣並沒有秋天一定得落葉的道理,只是天氣不再燠熱。
我在家趕個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個懶腰,準備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時,電話響起,一陣慌張,湯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間接電話,是荃打來的。


「你有沒有出事?」
『出事?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我剛剛,打破了玉鐲子。」
『很貴重嗎?』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而是我戴著它好幾年了。」
『喔。打破就算了,沒關係的。』
「我不怎麼心疼的,只是擔心你。」
『擔心我什麼?』
「我以為…以為這是個不好的預兆,所以才問你有沒有出事。」
『我沒事,別擔心。』
「真的沒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應該沒有吧。不過我用來喝咖啡的湯匙,剛剛掉進排水管了。』
「那怎麼辦?」
『暫時用別的東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東西而已。』
「嗯。」
『別擔心,沒事的。』
「好。」
『吃飯要拿筷子,喝湯要用湯匙,知道嗎?』
「好。」
『睡覺要蓋棉被,洗澡要脫衣服,知道嗎?』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著大雨,荃突然來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門口等我。
『妳怎麼突然跑來台南呢?』
荃從手提袋裡拿出一根湯匙,跟我弄丟的那根,一模一樣。
「你的湯匙是不是長這樣?我只看過一次,不太確定的。」
『沒錯。』
「我找了十幾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請他們把所有的湯匙拿出來,然後一根一根找。」
「後來,我還用畫的呢。」
荃說完一連串的話後,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額頭的雨水。


『可是妳也不必急著在下雨天買啊。』
「我怕你沒了湯匙,喝咖啡會不習慣。」
『妳…』我望著從荃濕透的頭髮滲出而在臉頰上滑行的水珠,說不出話。
「下雨時,不要只注意我臉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變的笑容。」
荃笑了起來,「只有臉上的笑容,是真實的呢。」


『妳全身都濕了。為什麼不帶傘呢?我會擔心妳的。』
「我只是忘了帶傘,不是故意的。」
『妳吃飯時會忘了拿筷子嗎?』
「那不一樣的。」荃將濕透的頭髮順到耳後:
「筷子是為了吃飯而存在,但雨傘卻不是為了見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對我而言,認識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認識我之後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雖然淺淺地笑著,但我讀得出她笑容下的堅毅。


三天後,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點47分,
台灣發生了震驚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當時我還沒入睡,下意識的動作,是扶著書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
我們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電話回家詢問狀況。
明菁和荃也分別打電話給我,除了受到驚嚇外,她們並沒損傷。
我、柏森和秀枝學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堯兄,家裡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


那晚的氣氛很緊繃,我們四人都沒說話,子堯兄只是不斷在客廳踱步。
五點多又有一次大規模的餘震,餘震過後,子堯兄頹然坐下。
「子堯兄,我開車載你回家看看吧。」柏森開了口。
『我也去。』我接著說。
「我……」秀枝學姐還未說完,子堯兄馬上向她搖頭:
「那地方太危險,妳別去了。」


一路上的車子很多,無論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子堯兄不是低著頭,就是瞥向窗外,不發一語。
子堯兄的家在南投縣的名間鄉,離震央很近。
經過竹山鎮時,兩旁盡是斷垣殘壁,偶爾還傳來哭聲。
子堯兄開始喃喃自語,聽不清楚他說什麼。
當我們準備穿過橫跨濁水溪的名竹大橋,到對岸的名間鄉時,
在名竹大橋竹山端的橋頭,我們停下車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名竹大橋多處橋面落橋,橋墩也被壓毀或嚴重傾斜。
橋頭拱起約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開了。
子堯兄下車,遙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間鄉,突然雙膝跪下,抱頭痛哭。
後來我們繞行集集大橋,最後終於到了名間。
子堯兄的家垮了,母親和哥哥的屍體已找到,父親還埋在瓦礫堆中。
嫂嫂受了重傷,進醫院,五歲的小姪子奇蹟似地只有輕傷。

我們在子堯兄殘破的家旁邊,守了將近兩天。
日本救難隊來了,用生命探測儀探測,確定瓦礫堆中已無生命跡象。
他們表示,若用重機械開挖,可能會傷及遺體,請家屬定奪。
子堯兄點燃兩柱香,燒些紙錢,請父親原諒他不孝。
日本救難隊很快挖出子堯兄父親的遺體,然後圍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離去前,日本救難隊員還向子堯兄表達歉意。
子堯兄用日文說了謝謝。


子堯兄告訴我們,他爺爺在二次大戰時,被日本人拉去當軍伕。
回家後,瘸了一條腿,從此痛恨日本人。
影響所及,他父親也非常討厭日本人。
「沒想到,最後卻是日本人幫的忙。」
子堯兄苦笑著。


之後子堯兄常往返於南投與台南之間,也將五歲的姪子託我們照顧幾天。
那陣子,只要有餘震發生,子堯兄的姪子總會尖叫哭喊。
我永遠忘不了那種淒厲的啼哭聲。
沒多久,子堯兄的嫂嫂受不了打擊,在醫院上吊身亡。
當台灣的老百姓,還在為死者善後,為生者撫慰心靈時,
台灣的政治人物,卻還沒忘掉2000年的總統大選。


地震過後一個多月的深夜,我被樓下的聲響吵醒。
走到樓下,子堯兄的房間多了好幾個紙箱子。
「菜蟲,這些東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幫我寄過來。」
『子堯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辭了,回南投。我得照顧我的小姪子。」
子堯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東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幫子堯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書,都給你們吧。」子堯兄說。
我和柏森看著子堯兄,不知道該說什麼。
「來,一人一塊。」子堯兄分別給我和柏森一個混凝土塊。
「這是?」柏森問。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後你們從政,請帶著這塊東西。」
『嗯?』我問。
「地震是最沒有族群意識的政治人物,因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
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壓死的,全都是台灣人。」
我和柏森點點頭,收下混凝土塊。


子堯兄要去坐車前,秀枝學姐突然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你就這樣走了,不留下一句話?」秀枝學姐說。
「妳考上研究所時,我送妳的東西,還在嗎?」
「當然在。我放在房間。」
「我要說的,都說在裡面了。」
子堯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學姐揮揮手,「再見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堯兄後,回到客廳。
秀枝學姐坐在椅子上,看著子堯兄送給她的白色方形陶盆,發呆。
「到底說了些什麼呢?」秀枝學姐自言自語。
我和柏森也坐下來,仔細端詳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聲,『我知道了。』
「是什麼?」柏森問我。
『我愛楊秀枝。』
「啊?」秀枝學姐很驚訝。


我指著「明鏡台內見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
還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乃大愛也」的“愛”。
「我愛秀?然後呢?」柏森問。
『觀世音菩薩手裡拿的,是什麼?』我又指著那塊神似觀世音的石頭。
「楊枝啊。」柏森回答。
『合起來,不就是“我愛楊秀枝”?』


秀枝學姐聽完後,愣在當地。過了許久,好像有淚水從眼角竄出。
她馬上站起身,衝回房間,關上房門。
幾分鐘後,她又出了房門,紅著眼,把陶盆搬回房間。
連續兩個星期,我沒聽到秀枝學姐說話。


從大一開始,跟我當了八年室友的子堯兄,終於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子堯兄走後,我常想起他房間內凌亂的書堆。
「痴兒啊痴兒。」子堯兄總喜歡摸摸我的頭,然後說出這句話。
雖然他只大我五歲,我有時卻會覺得,他是我的長輩。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決心,我的決心卻總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堯兄,我辜負你的教誨。


當秀枝學姐終於開口說話時,我又接到荃的電話。
這陣子因為子堯兄和地震的關係,荃很少打電話來。
聽到荃的聲音,又想到子堯兄和秀枝學姐的遺憾,
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嗎?」
『可以見個面嗎?』
「你……」
『怎麼了?不可以嗎?』
「不不不……」荃的聲音有點緊張,很快接著說:
「只是你從沒主動先說要見我,我…我很驚訝。」
『只有驚訝嗎?』
「還有…還有我很高興。」荃的聲音很輕。
『還有沒有?』我笑著說。
「還有“可以見個面嗎?”是我的台詞,你搶詞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嗎?』
「嗯。我明天會坐車到台南。」
『有事要忙嗎?』
「嗯。我儘快在五點結束,那時我在成大校門口等你,好嗎?」
『好的。』
「明天見。」
『嗯。』


枉費我當了那麼多年的成大學生,竟然還搞不清楚狀況。
扣掉安南校區,成大在台南市內,起碼還有六七個校區。
每個校區即使不算側門,也還有前門和後門。
那麼問題又來了,所謂的「成大校門口」是指哪裡?
我只好騎著機車,在每個可以被稱為「成大校門口」的地方,
尋找荃。
終於在第八個校門口,看到荃。


『對不起,讓妳久等。』我跑近荃,氣喘吁吁。
「會久嗎?」荃看了看手錶:「還沒超過五點十分呢。」
『是嗎?』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讓妳等,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等你的感覺,我會安靜的。」
『安靜?』
「嗯。我會靜靜地等,不會亂跑。你可以慢慢來,不用急。」


『如果我離開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離開台灣呢?』
「我等你回台灣。」
『如果我離開地球到火星探險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離開人間呢?』
「還有下輩子,不是嗎?」


荃,妳真的,會一直等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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