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 2008

《檞寄生》 #12

我們在餐館附近晃了一下,大概經過了三十幾家店,兩條小巷子。
明菁走路時,會將雙手插入外套的口袋,很輕鬆的樣子。
但是我心跳的速度,卻幾乎可以比美搖滾樂的鼓手。
明菁偶爾會停下來,看看店家販賣的小飾品,把玩一陣後再放下。
「過兒,可愛嗎?」她常會把手上的東西遞到我眼前。
『嗯。』我接過來,看一看,點點頭。
點了幾次頭後,我發覺我冷掉的膽子慢慢熱了起來。
『姑姑,過兒,兩個。電影,去看。』我終於鼓起勇氣從五樓跳下。


明菁似乎嚇了一跳,接著笑了出來。
「過兒,不可以這麼壞的。你幹嘛學孫櫻說話呢?」
『這……』我好不容易說出口,沒想到她卻沒聽懂。
正猶豫該不該再提一次時,走在前面的明菁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過兒。你是在約我看電影嗎?」她還沒停住笑聲。
『啊……算是吧。』


明菁的笑聲暫歇,理了理頭髮,順了順裙擺,嘴角微微上揚。
「過兒,請你完整而明確地說出,你想約我看電影這句話。好不好?」
『什麼是完整而明確呢?』
「過兒。」明菁直視著我,「請你說,好嗎?」
明菁的語氣雖然堅定,但眼神非常誠懇。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眼神的溫度。
『我想請妳看電影,可以嗎?』彷彿被她的眼神打動,我不禁脫口而出。
「好呀。」


畫面定格。
燈光直接打在明菁的身上。
明菁的眼神散射出光亮,將我全身籠罩。
行人以原來的速度繼續走著,馬路上的車子也是,但不能按喇叭。
而路邊泡沫紅茶攤位上掛著的那塊「珍珠奶茶15元」的牌子,
依舊在風中隨意飄盪。


『就這麼簡單?』
我沒想到必須在心裡掙扎許久的問題,可以這麼輕易地解決。
「原本就不複雜呀。你約我看電影,我答應了,就這樣。」
明菁的口氣好像在解決一道簡單的數學題目一樣。
『喔。』
我還是有點不敢置信。
「過兒。你有時會胡思亂想,心裡自然會承受許多不必要的負擔。」
明菁笑了笑,「我們去看電影吧。」


我趁明菁去買兩杯珍珠奶茶的空檔,偷瞄了柏森給我的小抄。
估計一下時間,決定看兩點四十分的那場電影。
柏森和孫櫻說得沒錯,明菁的確喜歡“辛德勒的名單”。
因為當我提議去看“辛德勒的名單”時,她馬上拍手叫好。
看完電影後,她還不斷跟我討論劇情和演員,很興奮的樣子。
我有點心不在焉,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已經完成約明菁看電影的任務,然後呢?


「過兒,我們去文化中心逛逛好嗎?」
『啊?』
「你有事嗎?」
『沒有。』
「那還“啊”什麼,走吧。」
問題又輕易地解決。


文化中心有畫展,水彩畫和油畫。
我陪明菁隨性地看,偶爾她會跟我談談某幅畫怎樣怎樣。
「過兒,你猜這幅畫叫什麼名字?」
明菁用手蓋住了寫上畫名的卡片,轉過頭問我。
畫中有一個年輕的裸女,身旁趴了隻老虎,老虎雙眼圓睜,神態凶猛。
女孩的及腰長髮遮住右臉,神色自若,還用手撫摸著老虎的頭。
『不知死活?』我猜了一下畫名。


明菁笑著搖了搖頭。
『與虎共枕?』
「再猜。」
『愛上老虎不是我的錯?』
「再猜。」
『少女不知虎危險,猶摸虎頭半遮面。』
「過兒!你老喜歡胡思亂想。」
明菁將手移開,我看了看卡片,原來畫名就只叫「美人與虎」。


「過兒,許多東西其實都很單純,只是你總是將它想得很複雜。」
『畫名如果叫“不知死活”也很單純啊。』
「這表示你認為老虎很凶猛,女孩不該撫摸。可見思想還是轉了個彎。」
『那她為什麼不穿衣服呢?』
「人家身材好不行嗎?一定需要複雜的理由嗎?」
明菁雙手輕抓著腰際,很頑皮地笑著,然後說:
「就像我現在餓了,你大概也餓了,所以我們應該很單純地去吃晚飯。」
『單純?』
「當然是單純。吃飯怎麼會複雜呢?」


我們又到中午那家餐館吃飯,因為明菁的提議。
「過兒。回去記得告訴李柏森,這樣才真正叫一天之中連續來兩次。」
『妳這樣好酷喔。』
「這叫單純。單純地想改寫你們的紀錄而已。」
『為什麼妳還是想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呢?』
「還是單純呀。既然是單純,就要單純到底。」
『那妳要不要也點跟中午一樣的菜?』
「這就不叫單純,而是固執了。」明菁笑得很開心。


也許是因為受到明菁的影響,所以後來我跟明菁在一起的任何場合,
我就會聯想到單純。
單純到不需要去想我是男生而她是女生的尷尬問題。
雖然我知道後來我們之間並不單純,但我總是刻意地維持單純的想法。
明菁,妳對我的付出,一直是單純的。
即使我覺得這種單純,近乎固執。

很多東西我總是記不起,但也有很多東西卻怎麼也無法忘記。
就像那晚跟明菁一起吃飯,我記得明菁說了很多事,我也說了很多。
但內容是什麼,我卻記不清楚。
隨著明菁發笑時的掩口動作,或是用於強調語氣的手勢,
她右手上的銀色手鍊,不斷在我眼前晃動。
我常在難以入眠的夜裡,夢到這道銀色閃電。
我和明菁似乎只想單純地說很多事,也單純地想聽對方說很多事而已。
單純到忘了勝九舍關門的時間。


「啊!」明菁看了一下手錶,發出驚呼:「慘了!」
『沒錯。快閃!』我也看了錶,離勝九關門,只剩下五分鐘。
匆匆結了帳,我跨上機車,明菁跳上後座,輕拍一下我右肩:
「快!」
『姑姑,妳忘了說個“請”字喔。』
「過兒!」明菁非常焦急,又拍了一下我右肩:「別鬧了。」
『不然說聲“謝謝”也行。』
「過兒!」明菁拍了第三下,力道很重。
我笑了笑,加足馬力,三分鐘內,飆到勝九門口。


「等一等!」在喪鐘敲完時,明菁側身閃進快關上的鐵門。
「呼……」明菁一面喘氣,雙手抓住鐵門欄杆,擠了個笑容:「好險。」
『妳現在可以說聲“謝謝”了吧?』
「你還說!」明菁瞪了我一眼,「剛剛你一定是故意的。」
『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如果妳趕不上宿舍關門的時間會如何。』
「會很慘呀!笨。」


等到明菁的呼吸調勻,我跟她揮揮手:『晚安了。』
「過兒,你肩膀會痛嗎?」
『肩膀還好,不過妳一直沒對我說謝謝,我心很痛。』
「過兒,謝謝你陪我一天。我今天很快樂。」
『我是開玩笑的。妳一定累壞了,今晚早點睡吧。』
「嗯。」
我轉身離去,走了兩步。


「過兒。」
我停下腳步,回頭。
「你回去時騎車慢一點,你剛剛騎好快,我很擔心。」
我點點頭。然後再度轉身準備離去。
「過兒。」
我又把頭轉回來看著明菁。
「我說我今天很快樂,是說真的,不是客套話。」
『我知道了。』我笑了笑,又點點頭。第三度轉身離去。
「過兒。」


『姑姑。妳把話一次說完吧。我轉來轉去,頭會扭到。』
「沒什麼事啦。」明菁似乎很不好意思,「只是要你也早點睡而已。」
『嗯。』我索性走到鐵門前,跟明菁隔著鐵門互望。
只是單純地互望,什麼話也沒說。
明菁的眼神很美,尤其在昏暗的燈光中,更添一些韻味。
突然想到以前總是跟柏森來這裡看戲,沒想到我現在卻成了男主角。
我覺得渾身不自在,尷尬地笑了笑。


「過兒,你笑什麼?」
『沒事。只是覺得這樣罰站很好玩。妳先上樓吧,我等妳走後再走。』
「好吧。」明菁鬆開握住欄杆的手,然後將手放入外套的口袋。
『別再把雙手插在口袋裡了,那是壞習慣。』
「好。」明菁將手從口袋裡抽出,「我走了哦。」
明菁走了幾步,回過頭:
「過兒。我答應跟你看電影,你難道不該說聲謝謝?。」


『謝謝…謝謝…謝謝……我很慷慨,免費奉送兩聲謝謝。』
「過兒,正經點。」明菁的表情有點認真。
『為什麼?』
「因為我是第一次跟男孩子看電影。」
明菁揮揮手,「晚安。」
我愣了一下,回過神時,明菁的背影已經消失在牆角。


明菁,有很多話我總是來不及說出口,也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所以妳一直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約女孩子看電影。
我欠妳的,不只是一聲由衷的謝謝。
還有很多句對不起。


經過那次耶誕夜聚會以後,明菁和孫櫻便常來我們那裏。
尤其是晚上八點左右,她們會來陪秀枝學姐看電視。
我和柏森總喜歡邊看電視劇,邊罵編劇低能和變態。
難怪人家都說電視台方圓十里之內,絕對找不到半隻狗。
因為狗都被宰殺光了,狗血用來灑進電視劇裡。
有時她們受不了我們在電視旁邊吐血,還會喧賓奪主,趕我們進房間。
如果她們待到很晚,我們會一起出去吃宵夜,再送她們回宿舍。

有次她們六點不到就跑來,還帶了一堆東西。
原來秀枝學姐約她們來下廚。
看她們興奮的樣子,我就知道今天的晚餐會很慘。
我媽曾告訴我,在廚房煮飯很辛苦,所以不會有人在廚房裡面帶笑容。
只有兩種人例外,一種是第一次煮飯;
另一種則是因為臉被油煙燻成扭曲,以致看起來像是面帶笑容。
我猜她們是前者。


她們三人弄了半天,弄出了一桌菜。
我看了看餐桌上擺的七道菜,很納悶那些是什麼東西。
我只知道,綠色的是菜,黃色的是魚,紅色的是肉,白色的是湯。
那,黑色的呢?


我們六個人圍成一桌吃飯。
「這道湯真是難……」子堯兄剛開口,柏森馬上搶著說:
「真是難以形容的美味啊!」
秀枝學姐瞪了柏森一眼,「讓他說完嘛,我就不信他敢嫌湯不好喝。」
明菁拿起湯匙,喝了一口,微蹙著眉:
「孫櫻,妳放鹽了嗎?」
「依稀,彷彿,好像,曾經,放過。」孫櫻沈思了一下。
我把湯匙偷偷藏起,今晚決定不喝湯了。


「過兒,你怎麼只吃一道菜呢?」坐我旁邊的明菁,轉頭問我。
「這小子跟王安石一樣,吃飯只吃面前的那道菜。」柏森回答。
「這樣不行的。」明菁把一道黃色的菜,換走我面前那道綠色的菜。
「過兒,吃吃看。」明菁笑了笑:「這是我煮的哦!」
這道黃色的菜煮得糊糊的,好像不是用瓦斯煮,而是用鹽酸溶解。
我吃了一口,味道好奇怪,分不出來是什麼食物。
『嗯……這道魚燒得不錯。』黃色的,是魚吧。


「啊?」明菁很驚訝:「那是雞肉呀!」
『真的嗎?妳竟然能把平凡的雞肉煮成帶有鮮魚香味的佳餚,』
我點點頭表示讚許,『不簡單,妳有天分。妳一定是天生的廚師。』
我瞥了瞥明菁懷疑的眼神,拍拍她的肩膀:
『相信我,我被這道菜感動了。』
「過兒,你騙人。」
『我說真的,不然妳問柏森。』我用眼神向柏森求援。
柏森也吃了一口,「菜蟲說得沒錯,這應該是隻吃過魚的雞。」


看著明菁失望的眼神,我很不忍心,於是低頭猛吃那道黃色的魚。
說錯了,是黃色的雞才對。
「過兒,別吃了。」
『這麼好吃的雞,怎麼可以不吃呢?』
「真的嗎?」
『如果我說是騙妳的,妳會打我嗎?』
我和明菁應該是同時想到營火晚會那時的對話,於是相視而笑。
「真的好吃嗎?」明菁似乎很不放心,又問了一次。
『嗯。菜跟人一樣,重點是好吃,而不是外表。』
我把這道菜吃完,明菁舀了一碗湯,再到廚房加點鹽巴,端到我面前。


吃完飯後,我和明菁到頂樓陽台聊天。
「過兒,你肚子沒問題吧?」
『我號稱銅腸鐵胃,沒事的。』
「過兒,對不起。我下次會改進的。」
『妳是第一次下廚,當然不可能完美。更何況確實是滿好吃的啊。』
「嗯。」
我看明菁有點悶悶不樂,於是我跟她談起小時候的事。


我媽睡覺前總會在鍋子裏面放一點晚餐剩的殘湯,然後擺在瓦斯爐上。
鍋蓋並不完全蓋住鍋子,留一些空隙,讓蟑螂可以爬進鍋。
隔天早上,進廚房第一件事便是蓋上鍋蓋,扭開瓦斯開關。
於是就會聽到一陣劈啪響,然後傳來濃濃的香氣,接著我就聞香起舞。
我媽說留的湯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的話蟑螂會沾鍋;
太多的話就不會有劈啪的聲響,也不會有香氣。
「這就叫“過猶不及”。了解嗎?孩子。」我媽的神情很認真。
另外她也說這招烤蟑螂的絕技,叫做「請君入甕」。
我媽都是這樣教我成語的,跟孟子和歐陽修的母親有得拼。


『烤蟑螂的味道真的很香喔。』
「呵呵……」明菁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所以炒東西前,可以先放幾隻蟑螂來“爆香”喔。』
「過兒,別逗我了。」明菁有點笑岔了氣。
『天氣有點涼,我們下去吧。』
「嗯。」
『不可以再胡思亂想了,知道嗎?』
「嗯。」


後來她們又煮過幾次,愈來愈成功。
因為菜裡黑色的地方愈來愈少。
孫櫻不再忘了加鹽,秀枝學姐剁排骨時也知道可以改用菜刀,
而非將排骨往牆上猛砸。
我也已經可以分清楚明菁煮的東西,是魚或是雞。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