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 2008

《檞寄生》 #3

【三】

我想你,已經到氾濫的極限
即使在你身邊,我依然想著你
擱淺的鯨豚想游回大海,我想你
那麼親愛的你
你想什麼?




這是第三根菸上的字。
我卡在這裏不上不下的,似乎也是另一種型式的擱淺。
還得在這輛火車上好幾個鐘頭,該想些東西來打發時間。
我該想些什麼?


跳車後應以多快速度奔跑的這類無聊事情,我可不想再多想。
那麼核四該不該興建的問題呢?
這種偉大的政治問題,就像是森林裏的大黑熊,
如果不小心碰到時,就好的辦法就是裝死。
裝死其實很好用,例如2000年總統大選時,別人問我投票給誰,
我就會死給他看。


從第一根菸開始,我總是專注地閱讀上面的文字,然後失神。
荃曾經告訴我,當我沈思時,有時看起來很憂鬱。
「可不可以多想點快樂的事情呢?」荃的語氣有些不捨。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事情想起來會比較快樂。』
「那麼……」荃低下頭輕聲說:「想我時會快樂嗎?」
『嗯。』我笑了笑:『可是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用想妳啊。』
荃也笑了。眼睛閃啊閃的,好像星星。


還是想點別的吧。荃是多麼地希望我快樂。
可是在這列擁擠的火車上,我實在很難想些快樂的事。
自從來台北工作後,腦袋裡想的都是工作上會碰到的工程問題,很煩。
每天接觸一大堆方程式和數字,我又開始懷念中國字了。
當初正是因為懷念中國字,所以誤打誤撞地寫了幾篇三流的愛情小說。
掐指一算,已經快一年沒寫東西了。
倒不如以火車為背景,再來構思一個故事吧。


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要命運似地在火車上初次邂逅,然後相愛,是愛到
死去活來那種。可是後來發現彼此竟然是同父異母失散多年的兄妹,
痛苦之餘決定再同坐一次火車,並在火車上放置定時炸彈,打算轟轟
烈烈地殉情。炸彈引爆前十秒,火車在平交道撞上一輛黑色賓士轎車
,車內坐的是某位大官(可選擇當時民意調查滿意度最低的官員)。
誰知道他們坐在第一節車廂,當火車和轎車相撞的瞬間,他們被彈出
火車外,在空中三滾翻後掉入附近的溪流,於是沒死。那位大官比較
倒楣,先被撞死,再被炸死。本來應該追究他們的刑事責任,但由於
那位大官和總統對於核四興建的問題常常吵架,於是總統特赦他們。
男主角的八字較差,掉入溪流時撞到頭部導致失去記憶,女主角天天
到醫院照顧他,結果愛上了醫院的男醫師。男主角恢復記憶後,感慨
人世間的無常,於是開始寫小說,最後成了暢銷作家。


真是完美的故事啊,我在心裡讚嘆著。
這部小說應該可以打破愛情小說中死亡人數的最高紀錄。
也許這部小說會成為暢銷小說,然後我就變成名利雙收的暢銷作家。
那我就不必每天在電腦前演算台北發生一百年頻率洪水時,
堤防、抽水站和排水系統的設計標準。
也不必在颱風天裏留意基隆河的警戒水位,或在翡翠水庫緊急待命。
搞不好還可以在電視上主持節目,教導觀眾什麼是戀愛什麼是智慧。
或是談論一些婚外情、同性戀、未婚生子、不倫之戀的勁爆話題。
然後會有人找我拍廣告,「我就是用這種洗髮精洗頭,愈洗愈有靈感。」
想到這裡,我咧開嘴角,吃吃地笑了起來。


「媽…那個人到底在幹什麼?」
抓住媽媽衣角的小男孩,終於忍不住仰起頭輕聲地問他媽媽。
我轉過頭,看見小男孩的右手正指著我。我對著他笑一笑。
「叔叔在想事情。這樣問是很沒禮貌的哦。」
小男孩的媽媽帶著歉意的微笑,朝我點點頭。
是個年輕的媽媽,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所以被叫叔叔我也只好認了。


我打量著他,是個容易讓人想疼愛的小男孩,而且我很羨慕他的好奇心。
從小我就不是個好奇寶寶,所以不會問老師或父母:
「飯明明是白色的,為什麼大便會是黃色的?」之類的問題。
我總覺得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像伸手跟父母要錢買糖果會挨巴掌;
而要錢買書或原子筆他們就會爽快地答應還會問你夠不夠那樣地單純。
單純到不允許你產生懷疑。
這也許是因為小學時看到同學問老師:「太陽為什麼會從東邊出來?」,
結果被老師罵說:「太陽當然從東邊出來,難道從你屁股出來?」
從此之後,我便把“太陽從東邊出來”當做是不容挑戰的真理。


長大後回想,猜測應該是老師那天心情不好的緣故。
至於老師為什麼會心情不好,由於他是男老師,
我也不能牽拖是生理期的關係。
可能是因為他心情鬱悶吧,因為我的家鄉是在台灣西部的濱海小鄉村。
大城市裏來的人,比較不能適應這裡近似放逐的生活。
雖然人家都說住在海邊可使一個人心胸開闊,但是日本是島國啊,
日本人多是住在海邊,咱們中國人會相信日本人心胸開闊嗎?
所以當我說我住在海邊時,並沒有暗示我心胸開闊的意思。
我只是陳述一個“太陽從東邊出來”的事實。


我算是個害羞的孩子,個性較為軟弱。
每次老師上完課後都會問:「有沒有問題?」
我總會低頭看著課本,迴避老師的目光,像做錯事的小孩。
海邊小孩喜歡釣魚,可是我不忍心把魚鉤從魚嘴裡拿出,所以我不釣魚。
海邊小孩擅長游泳,可是我有次在海邊玩水時差點滅頂,所以我不游泳。
海邊小孩皮膚很黑,可是我無論怎麼曬太陽都無法曬黑,所以我皮膚白。
總之,我是個不像海邊小孩的海邊小孩。


我在海邊經歷了小學六年、初中三年的求學階段,心胸一直不曾開闊過。
倒是髒話學了不少。
「幹,好久不見了,你死到哪?」這是老朋友之間的問候。
「你娘咧,送我這麼好的東西,幹。」這是答謝朋友的餽贈。
不管放在句首或句尾,通常都會加個“幹”字。
交情愈好,幹的愈多。
我沒有屈原那種舉世皆濁我獨清的修養,所以帶了一身髒字到城市求學。


直到遇見明菁,我才漸漸地改掉說髒話的習慣。
當然在某些情況下還是會說髒話,比如說踏到狗屎、收到成績單,
或是在電視上看到官員說:「我辭職下台又不能解決問題。」
明菁一直溫柔而耐心地糾正我的談吐,偶爾施加一點暴力。
如果沒有明菁的話,這篇小說將到處充滿著髒字。
也是因為明菁,讓我不必害怕跟別人不同。

其實我也沒有太與眾不同,起碼唸初二之前,我覺得大家都一樣。
直到有一天國文老師把我叫到跟前,告訴我:
「蔡同學,請你解釋一下這段話的意思。」
那是我寫的一篇作文,裡頭有一段:
「我跟朋友約好坐八點的火車去看電影,可是時間快到了,他還沒來。
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在廁所內有某個人的廁所外面般地焦急。」
我跟老師解釋說,我很焦急,就像拉肚子想上廁所,但廁所內有人。
「你會不會覺得用這些字形容“焦急”,太長了些?」老師微笑地說。
我低頭想了一下,改成:
「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於有人的廁所外面般地焦急。」


老師好像呼出一口氣,試著讓自己心情平靜。然後再問:
「你會不會覺得用另一種方式形容“焦急”,會比較好?」
我想想也對。突然想起老師曾教過詩經上的句子: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於是我又改成:「我拉肚子,想上廁所;廁所有人,於是焦急。」


“啪”的一聲,老師拍了桌子,提高音量問:
「你還是不知道哪裡出錯了嗎?」
『是……是不是忘了押韻呢?』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老師倏地站起身,大聲責罵:
「笨蛋!形容焦急該用“熱鍋上的螞蟻”啊!我沒教過嗎?」
『熱鍋上的螞蟻只是焦急而已……』我因為害怕,不禁小聲地說:
『可是…可是我這樣的形容還有心情很幹的意思。』
「竟然還講髒話!去跟國語推行員交五塊錢罰款!」
老師將被他弄歪的桌子扶正,手指外面:
「然後到走廊去罰站!」


從那天開始,國文老師總會特別留意我的作文。
所以我的作文簿上,一直都有密密麻麻的紅色毛筆字。
有時紅色的字在作文簿上暈開,一灘一灘的,很像吐血。
「光陰像肉包子打狗似地有去無回。」
「外表美麗而內心醜陋的人,仍然是醜陋的。就像即使在廁所外面
插滿芳香花朵,廁所還是臭的。」
「慈烏有反哺之恩,羔羊有跪乳之義,動物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所以我們要記得孝順父母,就像上廁所要記得帶衛生紙。」
像這些句子,都被改掉。
有次老師甚至氣得將作文簿直接從講台上甩到我面前。


我永遠記得作文簿在空中飛行的弧度,像一架正在失速墜落的飛機。
作文簿掉落在地面時,攤開的紙上面有著鮮紅字跡:
「蔡同學,如果你再故意寫跟別人不一樣的句子,你一定會完蛋。」
這些鮮紅的字,像詛咒一般,封印住我的心靈。
從那時開始,我心靈的某部分,像冬眠一樣地沈睡著。
我不知道是哪部分,我只知道那部分應該和別人不同。


我真的不明白,“肉包子打狗”叫有去無回,光陰也是啊,
為什麼這樣形容不行?
而形容每個人出生的樣子叫“呱呱墜地”,可是我們是人又不是鴨子,
怎麼會“呱呱”呢?
但是我不敢問,只好說服自己這些東西是“太陽從東邊出來”的真理。
久而久之,我開始害怕自己跟別人不同的思考模式。


只可惜這些事在老師圈子裡傳開,於是很多老師上課時都會特別關照我。
常常有事沒事便在課堂上叫我站起來回答一些阿里不達的問題。
我好像是一隻動物園裡的六腳猴子,總是吸引遊客們的好奇眼光。
我只好開始學會沈默地傻笑,或是搔搔頭表示無辜。
甚至連體育老師也會說:
「來,蔡同學。幫我們示範一下什麼叫空中挺腰然後拉竿上籃。」
你娘咧,我又不是喬丹,挺個屁腰,拉個鳥竿!
對不起,明菁。我又講髒話了,我是俗辣,下次不會再犯了。


因為被莫名其妙地當作怪異的人,所以我也是無可奈何地生活著。
即使想盡辦法讓自己跟別人一樣,大家還是覺得我很奇怪。
我只希望安靜地在課堂上聽講,老師們的捉弄卻一直沒停止。
這種情況可以算是「生欲靜而師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嗎?
如果我又把這種形容寫在作文簿上,恐怕還會再看一次飛機墜落。


幸好我高中唸的是所謂的明星高中,老師們關心的只是升學率的高低。
我的成績始終保持在中上,不算好也不算壞,因此不會被特別注意。
其實如果這時候被特別注意的話,好像也不是壞事。
記得聯考前夕,班上一位很有希望考上台大醫科的同學患了重感冒,
於是忍不住在課堂上咳嗽出聲。
老師馬上離開講桌,輕撫著那位同學的背,悲傷的眼裡滿是哀悽。
還說出你就像是我的孩子,你感冒比我自己感冒還令我痛苦之類的話。
我敢打賭,如果咳嗽的是我,一定會以妨礙上課安寧為由,
被趕到走廊去罰站。


高中的課業又多又重,我無暇去關心總統是誰市長是誰之類的問題。
反正高中生又沒投票權,選舉時也不會有人拿錢來孝敬我。
連那時流行的日本偶像明星中森明菜和松田聖子,我都會搞混。
偶爾會關心中華隊在國際比賽的成績,輸了的話當然會難過,
但這種難過跟考試考不好的難過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
感謝老天,我終於會跟大家一樣用“小巫見大巫”這類普通的形容詞。
而不是再用“小鳥見老鷹”、“爛鳥比雞腿”之類的白爛詞。


高三時,班上的導師在放學前夕,都會握緊拳頭激動地問我們:
「告訴我,你們生存的目的是什麼?」
「聯考!」全體同學齊聲大喊。
「告訴我,你們奮鬥的目標是什麼?」
「聯考!」全體同學口徑一致。
雖然多年後社會上才教導我生存的目的是賺錢,奮鬥的目標是女人。
但那時我和所有人的心跳頻率相同,總是讓我覺得放心與安全。


我像是冬眠的熊,而考上大學就像是春天,喚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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