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一晚,我和柏森在客廳,研究在車上如何讓男女配對坐在一起。
傳統的方法是,將一張撲克牌剪成兩半,讓湊成整張的男女坐在一起。
柏森說這方法不好,不夠新鮮,而且還得浪費一副撲克牌。
我說不如想出21對有名的伴侶,把名字寫在紙上,就可以自行配對。
比方說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茱麗葉,紂王與妲己,
唐明皇與楊貴妃,吳三桂與陳圓圓等等。
隔天早上八點在校門口集合,我拿寫上男人名字的卡片給班上男生抽。
柏森則拿寫上女人名字的卡片給中文系的女生抽。
我抽到的是楊過,柏森抽到的是西門慶。
然後有將近五分鐘的時間,男女彼此呼喚,人聲嘈雜。
「林黛玉呼叫賈寶玉,林黛玉呼叫賈寶玉,聽到請回答。」
「我是孫中山,我要找宋慶齡,不是宋美齡喔。」
「我乃霸王項羽,要尋美人虞姬。虞姬,我不自刎了,咱們回江東吧。」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扮素衣回中原。寶釧啊,平貴終於回來了。」
「誰是潘金蓮?潘金蓮是誰?」柏森的聲音特別大。
「同學。我在,這裡。別嚷,好嗎?」
咦?這語調好熟,莫非是……
我偷偷往聲音傳來處瞄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
不,應該說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是那個像陀螺般旋轉的女孩。
「妳是潘金蓮?妳真的是潘金蓮?」
「同學,我是。上車,再說。」
「潘金蓮啊,妳怎麼看起來像武大郎呢?」
「同學。夠了!」
我摀住嘴巴,偷偷地笑了起來。柏森待會在車上,一定會很慘。
「過兒!過兒!你在哪?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我回過頭,一個穿著橘黃色毛衣戴著髮箍的女孩,微笑著四處張望。
她的雙手圈在嘴邊,聲音清脆卻不響亮,還夾雜著些微嘆氣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明菁。
她站在太陽剛升上來沒多久的東邊,陽光穿過她的頭髮,閃閃發亮。
距離現在已經七年多了,我卻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和味道。
12月天,空氣涼爽而不濕潤,味道很像在冬日曬完一天太陽的棉被。
天空的樣子則像是把一瓶牛奶潑灑在淡藍的桌布上。
「過兒!過兒!」明菁仍然微笑地呼喚。
我把那張寫上楊過的卡片,從口袋拿出,朝她晃一晃。
明菁帶著陽光走近我,看了看卡片,突然蹙起眉頭說:
「過兒,你不會說話了嗎?難道情花的毒還沒解?」
『同學,可以了。我們先上車吧。』
「過兒!你忘了姑姑嗎?過兒,可憐的過兒呀。」
明菁拿出一條口香糖,抽出一片,遞給我:
「來,過兒。這是斷腸草,可以解情花的毒。趕快吃了吧。」
我把口香糖塞進嘴裡,明菁開心地笑了。
『姑姑,我好了。可以上車了嗎?』
「嗯。這才是我的好過兒呀。」
我們上了車,車內還很空,我問明菁:
『姑姑,妳想曬太陽嗎?』
「過兒,我在古墓裏太久了,不喜歡曬太陽。」
『那坐這邊吧。』我指著車子左邊的座位。
「為什麼呢?」
『車子往北走,早上太陽在東邊,所以坐這邊不會曬到太陽。』
「我的過兒真聰明。」
明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隨後坐下。剛坐定,柏森他們也上車了。
我怕被旋轉陀螺看到,立刻蹲下身。沒想到他們坐在我們前一排。
「過兒,你怎麼了?」明菁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我,滿臉狐疑。
我用食指比出個噓的手勢,再跟她搖搖手。
等到柏森他們也坐定,我才起身坐下。
「過兒,好點沒?是不是斷腸草的藥效發作?」
『沒事。一點點私人恩怨而已。』
「過兒,今天的天氣真好。非常適合出來玩哦。」
『姑姑同學,真的可以了。別再叫我過兒了。』
「好呀。」明菁笑了笑,「不過想出這點子的人,一定很聰明。」
『不好意思,』我用食指比著我的鼻子,『這是我想的。』
「真的嗎?」明菁驚訝地看著我,「你真的很聰明哦!」
『是嗎?』我並不怎麼相信。
「是的。你真聰明,我不會騙人的。」明菁很堅決地點點頭。
我並非從未聽過人家稱讚我聰明,從小到大,聽過幾次。
不過我總覺得那種讚美,就像是在百貨公司買衣服時,
店員一定會稱讚你的身材很棒,穿什麼樣顏色的衣服都會很好看。
這是一種應酬客套似地讚美,或是一種對你有所求的讚美。
較常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詞,大概是些「還算乖」、「很會唸書」之類的。
而明菁的一句「你真聰明」,就像是物理課本上的牛頓萬有引力定律,
讓我深信不移。
我莫名其妙地對坐在我左手邊的女孩子,產生一股好感。
雖然我的座位曬不到太陽,但我卻覺得有一道冬日的陽光,
從左邊溫暖地射進我眼裡。
『同學,那麼妳叫什麼名字呢?』
在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後,我也以同樣的問題問她。
「唉……過兒,你又不是不知道,神雕俠侶裡的小龍女是沒名字的。」
『姑姑同學,別玩了。妳的名字是?』
「呵呵……」她從背包拿出紙筆,「我寫給你看吧。」
她蹲下身,把座位當桌子,寫了起來。
不過,寫太久了。中文名字頂多三四個字,需要寫那麼久嗎?
「好了。」她把紙拿給我,「我的名字,請指教。」
我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為上面寫著: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烏玉兔各西東。
芳草奈何早凋盡,情人無心怎相逢。」
『同學,妳……妳寫什麼東西呢?』
「我的名字呀,讓你猜。不可以偷偷問我同學哦!」
我想了一下,大概可以猜出來,不過還不是很肯定。
這時車上開始有人拿麥克風唱歌,她也點唱了一首歌。
她唱的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
唱到那句「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還朝我笑一笑。
唱完後,她轉頭問我:「唱得好聽嗎?」
『非常好聽。林明菁同學。』
「哇!你真的是很聰明。你怎麼猜到的?」明菁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卅六平分是十八,十八組合成木。左右都是木,合起來就是“林”。
金烏是太陽,玉兔是月亮,日在西邊而月在東邊,應該是指“明”。
草凋去早,剩下艸字頭;情無心,自然是青,艸加青便得到“菁”。
這並不難猜啊。是吧,林明菁同學。』
「不會哦,你是第一個猜中的。你果然聰明。」
明菁拍拍手,由衷地稱讚。
「嗯。可是“金烏玉兔各西東”這句,你怎麼不猜是“鈺”呢?」
『我原先很猶豫。不過我想如果是鈺,妳應該會說黃金翠玉之類的。』
我看了看明菁明亮的雙眼,不自覺地瞇起眼睛,好像正在直視著太陽。
『也可能是因為我覺得妳好像太陽,又坐在我左邊,才會想到“明”。』
「呵呵……如果我是太陽,那你不就是月亮?」
明菁的笑容非常美,可惜我無法像她一樣,很自然地讚美別人。
明菁,不管經過多少年,妳永遠是我的太陽。
我是月亮沒錯,我之所以會發亮,完全是因為妳。
沒有妳的話,我只是顆陰暗的星球。
畢竟月亮本身不發光,只是反射太陽的光亮啊。
「同學,妳看過卡通霹靂貓嗎?」
我前座的柏森,開始試著跟旋轉陀螺聊天。
我覺得很奇怪,車子都走了好一陣子,柏森才開始找話題。
「看過。如何?」
「那妳知道為什麼每次獅貓都要高喊“霹靂…霹靂……霹靂貓”嗎?」
「不知。」
「因為獅貓口吃啊!」柏森哈哈笑了起來。
「同學。你的,笑話。真的,很冷。」
「不會吧?金蓮妹子,妳好像一點幽默感也沒喔。」
「給我,閉嘴!」
輪到我在後座哈哈笑,真是開心,柏森今天終於踢到鐵板了。
柏森回頭看我一眼,用嘴形輕輕說出:這-傢-伙-好-奇-怪。
我也用嘴形回答他:沒-錯。
「你-們-在-幹-嘛?」明菁也學著我和柏森,張開嘴,不發聲。
『沒什麼。我們在討論妳同學。』我指著旋轉陀螺的座位,小聲地說。
「哪位呢?」因為旋轉陀螺坐在椅子上,後座的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所以明菁稍微站起身,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靠近我:
「她叫孫櫻,我的室友。是我們系上很有名的才女哦。」
『嗯,我領教過她的用字,確實很厲害。』
『我想,妳應該也很厲害吧?』
「你怎麼這樣問呢?我很難回答的。」
『為什麼呢?』
「因為我不會說謊呀。」
『那妳就照實說啊。』
「可是我如果說實話,你會笑我的。」
『我幹嘛笑呢?』
「真的不笑?」
『當然不笑。』
「嗯,好吧。學姐們都說我很厲害,可以說是才貌雙全,色藝兼備。」
我忍不住笑了出聲,這女孩竟連色藝兼備也說出口。
「喂,你說過不笑的。」
『對不起。我只是很難想像妳會說出色藝兼備這句話。』
「是你要聽實話的。我的直屬學姐總是這樣形容我呀。」
『嗯。妳的直屬學姐說的沒錯。』
「謝謝。」
明菁又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車子中途停下來,讓我們下車去上廁所。
我等到孫櫻下車後,才敢下車上廁所。
上完廁所出來後,在洗手台剛好撞見孫櫻。
我走投無路,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同學。我們,彷彿,見過?」孫櫻直視著我,若有所思。
『同學。跳舞,旋轉,陀螺。』我很緊張地回答。
孫櫻想了一下,點點頭:「了解。」
『很好。』我也點點頭。
中午抵達清境農場,吃過飯後,有大約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
然後下午三點在著名的青青草原集合,玩點遊戲。
從下榻的地方,可以有兩條路爬上青青草原。
一條是平坦的山路,是柏油路,比較好走。
另一條則是幾百級的階梯,由碎石鋪成,陡峭難行。
我和柏森決定爬階梯,因為聽說沿路的風景很美。
「喂!過兒,你又丟下姑姑去玩耍了。」
我回過頭,明菁和孫櫻在離我們十幾級階梯下面,氣喘吁吁。
『妳還好吧?』我們停下腳步,等她們。
「呼…好累。這裡的坡度真陡。」明菁掏出手帕,擦擦汗。
「潘金蓮,妳還可以嗎?」柏森也問了孫櫻。
「你…你…」孫櫻喘著氣,手指著柏森,無法把話說完。
「真奇怪。金蓮妹子妳身材不高,下盤應該很穩。怎會累成這樣?」
柏森很訝異地看著孫櫻。
「再叫,金蓮。我就,翻臉!」孫櫻一口氣說完,就咳了起來。
我們在路旁的樹下坐了一會,我和明菁先起身繼續走。
柏森陪孫櫻再休息一下。
這裡的海拔約1750公尺,沿路空氣清新,景色優美,林木青蔥。
眺望遠處,牛羊依稀可見。
灰白色的階梯,很像是一條巨蟒纏繞著綠色的山。
我們大約在巨蟒的腹部,巨蟒的頭部還隱藏在雲霧間。
明菁抬頭往上看,右手遮著太陽,停下腳步。
『怎麼了?累了嗎?』
「不是。」明菁笑了笑,「你不覺得這裡很美嗎?」
『嗯。』
「這條階梯蜿蜒地向上攀升,很像思念的形狀。」
明菁的視線似乎在盡力搜尋巨蟒的頭部。
『思念的形狀?對不起,我不太懂。』
「沒什麼啦,只是突然有種想寫東西的感覺而已。」
明菁收回視線,看著在她左邊的我,微笑地說:
「思念是有重量的,可是思念的方向卻往往朝上。是不是很奇怪?」
『思念怎麼會有重量?如何測量呢?』
「呵呵…你們工學院的學生就是這樣,有時候容易一板一眼。」
明菁找了塊石頭,用面紙擦了擦,然後向我招手,一起坐下。
「過兒,當你思念一個人或一件事時,會不會覺得心裡很沈重?」
『應該會吧。』
「所以思念當然有重量。」明菁把手當扇子,搧了搧右臉。
「而我們對思念事物的眷戀程度,就決定了思念重量的大小。」
『嗯。』
「讓人覺得最沈重的思念,總是在心裡百轉千迴,最後只能朝上。」
明菁的手順著階梯的方向,一路往上指:
「就像這條通往山上的階梯一樣,雖然彎來彎去,但始終是朝上。」
她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
「只可惜,一直看不到盡頭。」
明菁似乎已經放棄尋找巨蟒頭部的念頭,低下頭自言自語:
「思念果然是沒有盡頭的。」
『為什麼思念的方向會朝上呢?』
在彼此都沈默了一分鐘後,我開口問。
「我父親在我唸高一時去世了,所以我思念的方向總是朝著天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思念有重量,而且思念的方向朝上,那思念就是地球上唯一違反
地心引力的東西了。』
「呵…過兒。你果然是工學院的學生。」
明菁終於又開始笑了。
「過兒,我們繼續走吧!」
明菁站了起來,生龍活虎地往上跑。
『喂!小心點。很危險的。』
我馬上跟過去,走在她左手邊,因為左邊是山崖。
一路上,明菁說了些她在大一和大二時發生的趣事。
原來她也參加過土風舞比賽。
「那時還有個人在台上大跳脫衣舞哦。」明菁樂不可支。
『妳看,』我往山下指,『在孫櫻旁邊的那個人,就是苦主。』
「真的嗎?這麼巧?不過他穿上衣服後,我就不認得他了。」
明菁笑得很開心,然後說想再仔細看一下跳脫衣舞的苦主。
我們就在路旁等著,等柏森和孫櫻上來,再一起爬到青青草原。
柏森經過時,明菁一直掩著嘴笑,還偷偷在我耳邊告訴我:
「他還是適合不穿衣服。」
青青草原是一大片遼闊的坡地,而且顧名思義,綠草如茵。
我們42個男女圍成一圈,男女相間,坐了下來。
溫暖的陽光,和煦的微風,草地又柔軟似地毯,坐著很舒服。
明菁坐在我左手邊,孫櫻在我右邊,而孫櫻的右邊是柏森。
玩遊戲時,明菁非常開心,好像第一次到野外遊玩的小孩。
當我覺得遊戲很無聊時,我就往左邊看一下明菁,便會高興一點。
「各位同學,請在這個書包上做出任何一種動作。」
只見一個黑色的書包,從右邊傳過來。
有的人打它一下,有的背起它,有的踢它一腳,有的把它坐在屁股下。
傳到我時,我把它抱在懷裡,親了一下。
沒有為什麼,只是因為書包右下角有張美美的明星照片。
這也是我悲哀的反射習慣。
「好。請各位將剛才做的動作,再對你左手邊的人做一次。」
「Yeah!」柏森興奮地叫了出來,因為他剛剛狠狠地踹書包一腳。
他在踢孫櫻前,竟然還舒展筋骨,熱身一下。
孫櫻被柏森踢一腳後,用力地瞪著柏森10秒鐘。
柏森朝她比個“V”手勢。
她轉過身看著我時,我低下頭,像一隻等待主人來摸毛的小狗。
因為孫櫻是用手在書包上摸了一圈。
孫櫻人不高,坐著時更矮,還有點駝背。
為了讓孫櫻能順利地摸我的頭一圈,我低頭時,下巴幾乎碰到地面。
她摸完後,我抬起頭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來我們的樑子算揭過了,雖然以前我把她當陀螺旋轉,
現在她也把我當湯圓搓了一圈。
後來柏森常取笑我,說我很適合當政治人物。
因為台灣很多當大官的人,都要先學會被人摸摸頭。
輪到我時,我遲疑了很久。
「菜蟲!你書唸假的嗎?要把遊戲當國家一樣效忠的道理,你不懂嗎?
你看我還不是含淚忍痛地踢了金蓮妹子一腳。你可知我心如刀割!」
我在心裡罵道:忍個屁痛,含個鳥淚,你踢得可爽了。
「喂!快點!是不是嫌棄我們中文系的女孩子呢?」
不知道是哪個短命的女孩子,冒出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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