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 2008

《檞寄生》 #18

「為什麼你會想看我寫的東西?」荃問。
『我只是覺得妳寫的東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你也寫的很好,不必謙虛的。」
『真的嗎?不過一定不如妳。』
「不如?文字這東西,很難說誰不如誰的。」
『是嗎?』
「就好像說……」荃凝視著遠處,陷入沈思。


「就好像我們並不能說獅子不如老鷹,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類的話。」
『大象不如羚羊?』
「嗯。每種動物都有牠自己的特長,很難互相比較的。」
『怎麼說?』
「羚羊跑得快,大象力氣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當然會佔優勢。
但是比力氣的話,贏的可是大象呢。」
『嗯。』
「所以把我們的文字互相比較,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妳真的很喜歡用比喻。』我笑了笑。
「那是因為我不太習慣用文字,表達意思。」
『可是妳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
「會嗎?」
『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績,都很差。』
「那不一樣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隻豹子,卻去參加舉重比賽。」
『啊?』
「豹子擅長的是速度,可是去參加舉重比賽的話,成績當然會很差。」


『那妳的文字像什麼?』
「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隻鸚鵡。」
『為什麼?』
「因為你雖然知道我在學人說話,卻常常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呢。」
荃突然笑得很開心,接著說:「所以我是鸚鵡。」
『不會的。我一定聽得懂。』
「嗯。我相信你會懂的。」荃低下頭說:
「其實只要文字中沒有面具,能表達真實的情感,就夠了。」


『那妳的文字,一定沒有面具。』
「這可不一定呢。」
『是嗎?』
「嗯。我自己想寫的東西,不會有面具。但為了工作所寫的稿子,
多少還是會有面具的。」
『妳幫政治人物寫演講稿嗎?』
「不是的。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覺得政治人物演講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
「那不是面具。那叫謊言。」
『哈哈哈……』我笑了起來,『妳很幽默喔。』


「沒。我不幽默的。你講話才有趣呢。」
『會嗎?』
「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見到你,就會忍不住發笑。」
『嗯。這表示我是個高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喜……喜歡?』我吃了一驚,竟然開始結巴。
「嗯。我是喜歡你的……」荃看著我,突然疑惑地說:
「咦?你現在的顏色好亂呢。怎麼了?」


『因……因為妳說…妳…妳喜歡我啊。』
「沒錯呀。我喜歡你,就像我喜歡寫作,喜歡鋼琴一樣。」
『喔。原來如此。』我鬆了一口氣,『害我嚇了一跳。』
「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是我自己想歪了。』
「嗯。」


『這樣說的話,我也是喜歡妳的。』我笑著說。
「你……你……」
荃好像有一口氣提不上來的感覺,右手按住左胸,不斷輕輕喘氣。
『怎麼了?沒事吧?』我有點緊張。
「沒。只是有種奇怪的感覺……」荃突然低下了頭。
『妳現在的顏色,也是好亂。』我不放心地注視著荃。
「胡說。」荃終於又笑了,「你才看不到顏色呢。」
荃抬起頭,接觸到我的視線,似乎紅了臉,於是又低下頭。


不知不覺間,天早已黑了。
公園內的路燈雖然亮起,光線仍嫌昏暗。
『妳餓不餓?』我問荃。
「不餓。」荃搖搖頭,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似地,問:
「已經到吃晚餐的時間了嗎?」
『是啊。而且,現在吃晚餐可能還有點晚喔。』
「嗯。」荃嘆口氣:「時間過得好快。」
『妳是不是還有事?』
荃點點頭。


『那麼走吧。』我站起身。
「嗯。」荃也站起身。
荃準備走路時,身體微微往後仰。
『那是閃避的動作。妳在躲什麼?』
「我怕蚊子。蚊子總喜歡叮我呢。」
『鳳凰不落無寶之地,蚊子也是如此。』
「你總是這樣的。」荃笑著說。


我載荃到火車站,和上次一樣,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車。
這次不用再等半小時,火車十分鐘後就到了。
在月台上,我們沒多做交談。
我看看夜空,南方,鐵軌,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後面的建築。
視線始終沒有朝向北方。
然後轉身看著荃,剛好接觸到荃的視線。


「你…你跟我一樣,也覺得我現在就得走,很可惜嗎?」
『妳怎麼知道?』
「我們的動作,是一樣的。」
『真的嗎?』
「嗯。火車從北方來,所以我們都不朝北方看。」
『嗯。我們都是會逃避現實的人。』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廣播聲響起,火車要進站了。
我和荃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呼出。
當我們又發覺彼此的動作一樣時,不禁相視而笑。
荃上車前,轉身朝我揮揮手。
我也揮揮手,然後點點頭。
荃欠了欠身,行個禮,轉身上了火車。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著車窗。
火車還沒起動前,我又胡亂比了些手勢。
荃一直微笑著注視我。
但荃的視線和身體,就像我今天下午剛看到她的情形一樣,
都是靜止的。


火車起動瞬間,又驚醒了荃。
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貼住車窗玻璃。
幾乎同時,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著玻璃,貼著荃的左手掌。
隨著火車行駛,我小跑了幾步,最後鬆開右手。
我站在原地,緊盯著荃,視線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動。
直到火車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荃也是緊盯著我,我知道的。


也許我這樣說,會讓人覺得我有神經病。
但我還是得冒著被視為神經病的危險,告訴你:
我貼住車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傳遞過來的溫度。
那是熾熱的。

晚上九點,我回到研究室,凝視著右手掌心。
偶爾也伸出左手掌,互相比較。
「幹嘛?在研究手相嗎?」柏森走到我身後,好奇地問。
『會熱嗎?』我把右手掌心,貼住柏森的左臉頰。
「你有病啊。」柏森把我的手拿開,「吃過飯沒?」
『還沒。』
「回家吃蛋糕吧。今天我生日。」柏森說。


柏森買了個12吋的蛋糕,放在客廳。
秀枝學姐和子堯兄都在,秀枝學姐也打電話把明菁叫過來。
子堯兄看秀枝學姐準備吃第三盤蛋糕時,說:
「蛋糕吃太多會胖。」
「我高興。不可以嗎?」秀枝學姐沒好氣地回答。
「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覺得妳現在的身材剛好……」
「唷!你難得說句人話。」
「妳現在的身材剛好可以叫做胖。再吃下去,會變得太胖。」
「你敢說我胖!」秀枝學姐狠狠地放下盤子,站起身。


柏森見苗頭不對,溜上樓,躲進他的房間。
我也溜上樓,回到我房間。轉身一看,明菁也賊兮兮地跟著我。
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常會碰到秀枝學姐和子堯兄的驚險畫面。
通常秀枝學姐只會愈罵愈大聲,最後帶著一肚子怒火回房,摔上房門。
我和柏森不敢待在現場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可能會忍不住笑出來,
恐怕會遭受池魚之殃。


明菁在我房間東翻翻西看看,然後問我:
「過兒,最近好嗎?」
『還好。』
「聽學姐說,你都很晚才回家睡。」
『是啊。』我呼出一口氣,『趕論文嘛,沒辦法。』
「別弄壞身體哦。」
明菁說完後,右手輕撥頭髮時,劃過微皺起的右眉。


我看到明菁的動作,吃了一驚。
這幾年來,明菁一直很關心我,可是我始終沒注意到她的細微動作。
我突然覺得很感動,也很愧疚。
於是我走近明菁,凝視著她。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明菁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聲音很輕。
『沒事。只是很想再跟妳說聲謝謝。』
「害我嚇了一跳。」明菁拍拍胸口,「為什麼要說謝謝呢?」
『只是想說而已。』
「傻瓜。」明菁笑了笑。


『妳呢?過得如何?』我坐在椅子上,問明菁。
「我目前還算輕鬆。」明菁坐在我床邊,隨手拿起書架上的書。
「中文研究所通常要唸三年,所以我明年才會寫論文。」
樓下隱約傳來秀枝學姐的怒吼,明菁側耳聽了聽,笑說:
「秀枝學姐目前也在寫論文,子堯兄惹到她,會很慘哦。」
『這麼說的話,我如果順利,今年就可以和秀枝學姐一起畢業囉。』
「傻瓜。不是如果,是一定。」
明菁闔上書本,認真地說。


『嗯。』過了一會,我才點點頭。
「過兒。認識你這麼久,你愛胡思亂想的毛病,總是改不掉。」
『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嗎?』
「三年多了,不能算久嗎?」
『嗯。不過那次去清境農場玩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喔。』
「我也是。」明菁笑了笑,「你猜出我名字時,我真的嚇一大跳。」
我不禁又想起第一次看見明菁時,那天的太陽,和空氣的味道。


『姑姑……』
「怎麼了?」
『我想要告訴妳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認識妳真好。』
「你又在耍白爛了。」
明菁把書放回書架,雙手撐著床,身體往後仰30度,輕鬆地坐著。


『姑姑……』
「又怎麼了?」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妳今天穿的裙子很短,再往後仰的話,會曝光。』
「過兒!」
明菁站起身,走到書桌旁,敲一下我的頭。


樓下剛好傳來秀枝學姐用力關門的聲音。
『警報終於解除了。』我揉了揉被敲痛的頭。
「嗯。」明菁看了看錶,「很晚了,我也該回去了。」
『我送妳。』
「好。」
『可是妳敲得我頭昏腦脹,我已經忘了妳住哪?』
「你……」明菁又舉起手,作勢要敲我的頭。
『我想起來了!』我趕緊閃身。


陪明菁回到勝六舍門口,我揮揮手,說了聲晚安。
「過兒,要加油哦。」
『會的。』
「你最近臉色比較蒼白,記得多曬點太陽。」
『我只要常看妳就行了。』
「為什麼?」
『因為妳就是我的太陽啊。』
「這句話不錯,可以借我用來寫小說嗎?」
『可以。』我笑了笑,『不過要給我稿費。』
「好。」明菁也笑了,「一個字一塊錢,我欠你十塊錢。」


『很晚了,妳上樓吧。』
「嗯。不過我也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
「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
『我知道了。』
「嗯。晚安。」
明菁揮揮手,轉身上樓。


接下來的日子,我又進入了迴圈之中。
只是我偶爾會想起明菁和荃。
通常我會在很疲憊的時候想到明菁,然後明菁鼓勵我的話語,
便在腦海中浮現,於是我會精神一振。
我常懷疑,是否我是刻意地藉著想起明菁,來得到繼續衝刺的力量?


而想到荃的時候,則完全不同。
那通常是一種突發的情況,不是我所能預期。
也許那時我正在騎車,也許正在吃飯,也許正在說話。
於是我會從一種移動狀態,瞬間靜止。
如果那陣子我騎車時,突然衝出一條野狗,我一定會來不及踩煞車。


如果我在家裡想起明菁,我會拿出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把玩。
如果想起荃,我會凝視著右手掌心,微笑。

柏森生日過後兩個禮拜,我為了找參考資料,來到高雄的中山大學。
在圖書館影印完資料後,順便在校園內晃了一圈。
中山大學建築物的顏色,大部分是紅色系,很特別。
校園內草木扶疏,環境優美典雅,學生人數又少,感覺非常幽靜。
我穿過文管長廊與理工長廊,還看到一些學生坐著看書。
和成大相比,這裡讓人覺得安靜,而成大則常處於一種活動的狀態。
如果這時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啊」,聲音可能會傳到校園外的西子灣。
可是在成大的話,頂多驚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園,在西子灣長長的防波堤上,迎著夕陽,散步。
這裡很美,可以為愛情小說提供各種場景與情節。
男女主角邂逅時,可以在這裡。熱戀時,也可以。
萬一雙方一言不和,決定分手時,在這裡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裡,連屍體都很難找到。
我知道這樣想很殺風景,但是從小在海邊長大的我,
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戲,總會聯想到他們失足墜海後浮腫的臉。
當我又閃躲過一對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侶,還來不及想像他們浮腫的臉時,
在我和夕陽的中間,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雙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蓋上,身體朝著夕陽。
臉孔轉向左下方,看著堤腳的消波塊,傾聽浪花拍打堤身的聲音。
過了一會,雙手撐著地,身體微微後仰,抬起頭,閉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吐出。
睜開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測試風的溫度。
收回右手,瞇起雙眼,看了一眼夕陽,低下頭,嘆口氣。
再舉起右手,將被風吹亂的右側頭髮,順到耳後。
轉過頭,注視撐著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轉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緩慢移動,距離鼻尖20公分時,停止。
凝視良久,然後微笑。


『我來了。』我走到離她兩步的地方,輕聲地說。
她的身體突然顫動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臉,接觸我的視線。
「我終於找到你了。」她挪動一下雙腿,如釋重負。
『對不起。我來晚了。』
「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
『妳等了多久?』
「可能有幾百年了呢。」
『因為閻羅王不讓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間,輪迴著。』
「那你記得,這輩子要多做點好事。」
『嗯。我會的。』


我知道,由於光線折射的作用,太陽快下山時,會突然不見。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熱比陸地大,所以白天風會從海洋吹向陸地。
我更知道,堤腳的消波塊具有消減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護堤防安全。
但我始終不知道,為什麼在夕陽西沈的西子灣堤防上,
我和荃會出現這段對話。


我也坐了下來,在荃的左側一公尺處。
『妳怎麼會在這裡?』我問荃。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呢。」荃笑了笑,「你怎麼會來高雄?」
『喔。我來中山大學找資料。妳呢?』
「今天話劇社公演,我來幫學妹們加油。」
『妳是中山大學畢業的?』
「嗯。」荃點點頭,「我是中文系的。」
『為什麼我認識的女孩子,都唸中文呢?』
「你很怨懟嗎?」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慶幸。』


『妳剛剛的動作好亂。』
「真的嗎?」荃低聲問:「你……看出來了嗎?」
『大部分的動作我不懂,但妳最後的動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轉右手掌,眼睛凝視著掌心,然後微笑。
『只不過妳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會想我嗎?」
『會的。』我點點頭。


荃轉身面對我,海風將她的髮絲吹亂,散開在右臉頰。
她並沒有用手撥開頭髮,只是一直凝視著我。
『會的。我會想妳。』我又強調了一次。
因為我答應過荃,要用文字表達真實的感受,不能總是壓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啟,似乎在喘息。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激烈的呼吸動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來愈快,最後她皺著眉,右手按著胸口。
『妳……還好嗎?』


「對不起。我的身體不好,讓你擔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靜後,緩緩地說出這句話。
『嗯。沒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臟病。」
『我沒有……』我欲言又止。
「沒關係的。我知道你想問。」
『我並不是好奇,也不是隨口問問。』
「我知道的。」荃點點頭,「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將頭轉回去,朝著正要沈入海底的夕陽,調勻一下呼吸,說:
「從小醫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緒的和緩,也要避免激烈的運動。」
荃撥了撥頭髮,接著說: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和你一樣,都是壓抑的。只不過我是生理因素,
而你卻是心理因素。」
『那妳是什麼顏色的呢?』
「沒有鏡子的話,我怎能看見自己的顏色?」
荃笑了笑,「不過我只是不能盡情地表達情緒而已,不算太壓抑。」
「可是你……」荃嘆了口氣,「你的顏色又加深一些了。」


『對不起。』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會努力的。』
「沒關係,慢慢來。」
『那妳……一切都還好嗎?』
「嗯。只要不讓心臟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動作都很和緩,可是呼吸的動作常會很激烈。這跟一般人相反,
一般人呼吸,是沒什麼動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著。」
『嗯?』
「一般人無法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時,似乎是
告訴我,我正在活著呢。」荃深呼吸一次,接著說:
「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著。」


『妳什麼時候的呼吸會……會比較激烈呢?』
「身體很累或是……」荃又低下頭,輕聲說:
「或是情緒的波動,很激烈的時候。」
『那……我送妳回家休息,好嗎?』
「嗯?」荃似乎有點驚訝,抬起頭,看著我。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妳……妳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緩緩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覺得不妥,又馬上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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