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 2008

《檞寄生》 #5

依照傳統,輸的隊伍全體球員要跳成功湖。
那是成大校園內的小湖泊,淹不死人。
成功湖常有人跳,失戀的,打賭輸的,欠錢沒還被逮到的,都會去跳。
至於水深多深?我並不知道,因為我們拿到新生盃冠軍。
冠亞軍之役,柏森達陣了兩次,是贏球的關鍵。
「親愛的學弟,恭喜你們拿到冠軍,今晚學長請吃飯。記得今天球場上
的艱苦,他日人生遇到挫折時,就會輕鬆面對。所以要好好練球。」


柏森的情緒一直很亢奮,從吃飯,到回宿舍洗澡,再到睡覺前。
熄燈睡覺後,柏森悄悄地爬到上舖,搖醒我:
「喂……菜蟲,你會不會覺得我是那種天生的英雄人物?」
我揉揉眼睛,戴上眼鏡:
『這種深奧的問題,應該去問子堯兄啊。』
「我問了。他說英雄是被時勢創造出來的,不是由老天誕生出來的。」
『子堯兄說得沒錯啊。如果沒有我近乎完美的傳球,你哪能達陣?』
「可是……」
柏森欲言又止,輕輕嘆了一口氣。再默默爬下上舖。


『柏森…』
我約莫過了十分鐘,在黑暗中開了口。
「嗯。」柏森模糊地應了一聲。
『你今天好棒。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後絕對是一號人物。』
「菜蟲。」柏森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高興地說:「謝謝你。」
『睡吧。明晚還得練土風舞,快比賽了。』


土風舞比賽前三天,我們每晚都在宿舍頂樓練舞到凌晨12點半。
也是很累。跟練橄欖球的累不一樣,這種累還有很大的心理因素。
要記得舞序,舞姿要正確,要聽音樂節拍,上台記得露齒微笑……
露齒微笑對我而言最難,感覺很像在賣笑。
教舞的也是大三的學長,每次都說我的嘴巴硬的跟烏龜殼似的。
不過柏森做得很確實,很自然。
練舞結束後,我和柏森還會待在頂樓,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
坐下來聊聊天,談談心事。
有時天氣晴朗,可以看到一些星星,我們就會躺下來。


我們一共要跳兩支舞,匈牙利的擊鞋舞,和亞述帝國的“些抗尼”。
擊鞋舞算是比較陽剛的舞蹈,必須一直摩擦鞋底,拍打鞋身。
我的皮鞋就是這樣陣亡的。
至於那個什麼“些抗尼”的,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只因為音樂的歌聲中,會不斷出現“些抗尼”的音,所以就這麼叫了。
些抗尼的舞姿簡單,麻煩的是,服裝儀容。


學長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本書,上面有刊登關於亞述文明的壁畫。
壁畫中的人物蓄著滿臉的捲鬍子,身上纏著一塊布,當作衣服。
比賽當天,學長要我們用黑色的紙,想辦法弄成捲鬍子形狀,黏在臉上。
先跳完擊鞋舞後,有一小時的空檔,全體集合在廁所。
「亞述是大約在西元前七世紀西亞的古老帝國,由於我們學校有歷史系,
不能讓人家取笑我們工學院的學生粗鄙無文。所以……」
學長拿出十幾條米白色的麻布,接著說:
「來,親愛的學弟。大家把衣服脫光,只剩內褲。然後把這條布纏上。」
我們都愣住了。


「還發什麼呆?動作快。這裡有釘書機,釘一釘麻布就不會掉了。」
「學長,你怎麼還有心情開玩笑?」柏森開口問道。
「這是命令。唸書不忘救國,跳舞不忘歷史。學長的心情是嚴肅的。」
我們只好開始寬衣解帶。
我瞥了柏森一眼,笑了出來。因為他今天穿紅色內褲。


上台後,隨著跳舞時身體的振動,柏森身上的布,慢慢鬆動,然後下滑。
我們是手牽著手跳舞,所以柏森根本沒有多餘的手去調整那塊下滑的布。
我跟在柏森後面,看著他身上的布,離地30公分…20公分…10公分…
接觸地面,然後我踩上去。柏森往前走,麻布卻在我腳下。
嗯…柏森背部的肌肉線條很性感。這是我當時心中的第一個念頭。
“轟”的一聲,全場爆笑。我也第一次非常自然地露齒微笑。
有個坐在第一排的女評審,雙手遮著臉,但仍從指縫間偷看。


謝完幕,燈光一暗,柏森馬上撿起麻布,衝到廁所。
結果揭曉,我們拿了第二名。
「親愛的學弟,恭喜你們拿到亞軍,今晚學長請吃飯。記得今天舞台上
的笑聲,以後穿內褲時,就會選擇樸素。李柏森同學,你的身材非常
迷人,土風舞社的學姐們讚不絕口。她們強烈地推薦你進土風舞社,
而且免繳社費。」


柏森一直紅著臉,從吃飯,到回宿舍洗澡,再到睡覺前。
熄燈睡覺後,我探頭往下舖,告訴柏森:
『喂……柏森,這次你不用再問了。我覺得你絕對是天生的英雄人物。
而且是悲劇英雄。』
「菜蟲,別鬧了。」
『對不起。我說錯了,應該是喜劇英雄。你看今天大家笑得多開心啊。』
「菜蟲!納命來!」
柏森準備爬上我的床舖時,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笑了起來。
然後我們就這樣邊笑邊聊,過了幾個鐘頭後,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柏森說如果我也進土風舞社,我就不必因為踩掉他的布而去跳成功湖。
我衡量利弊得失,就決定跟進。
在土風舞社的期間有點無聊,每次要跳雙人舞時,我都邀不到舞伴。
這要怪我的臉皮太嫩還有邀舞的動作太差。
學長們邀舞的動作灑脫得很,右手平伸,挺胸縮小腹面帶微笑。
往身體左側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弧度時,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可是我邀舞時,臉部肌肉會因緊張而扭曲,然後既彎腰又駝背。
畫弧度時手掌到胸口就自動停止,手心竟然還朝上,像極了乞丐在討錢。
而柏森總能輕鬆邀到舞伴,經過我面前時,還會對我比個“V”手勢。
這讓我心裡很幹(明菁還沒出現,所以不能苛責我講髒話)。


我只跳過一次雙人舞。
那是因為柏森跟學姐們反應,說我老是邀不到舞伴,請她們想辦法。
有個日行一善的學姐就帶了一位女孩,走到我身旁。
我只稍微打量一眼,這時圓圈內的學長便高喊:
「男生在內圈,女生在外圈。男生請將右手放在舞伴的腰部。」
我不好意思再看她,右手伸出45度,放著。
「同學。這是,肩膀。不是,腰部。」
她的聲音簡潔有力。
我疑惑地往右看,原來她比一般女孩矮小一些。
所以原本我的右手該輕摟著她腰部,變成很奇怪地放在她肩膀上。


我說聲抱歉,有點尷尬。幸好學長已開始教舞。
學長教完舞姿和舞序後,音樂響起,是華爾滋旋律。
有幾個動作,是要讓舞伴轉啊轉的,我總是讓她多轉半圈,甚至一圈。
「同學。我是,女孩。不是,陀螺。知道,了嗎?」
在舞停後,她有些不滿地說。
『同學。實在,抱歉。不是,故意。原諒,我吧。』
我真是尷尬到無盡頭。


於是我再也不敢跳雙人舞,連邀舞都省了。
柏森告訴我,那個女孩是中文系的,跟我們一樣是大一新生。
我心裡就想,她用字這麼簡潔有力,寫極短篇小說一定很棒。
幾個月後,她得了成大鳳凰樹文學獎,短篇小說第一名。
篇名就叫做「像陀螺般旋轉的女孩」。


後來社裡的學長要求跳舞時,要穿西裝褲和皮鞋,我就有藉口不去了。
過沒多久,柏森也說他不想去了。
憑良心說,參加土風舞社是很好玩的,只要不必常邀舞的話。
話劇社也不錯,我後來不去的原因,是因為被趕出來。
那是在社團迎新時所發生的事。


為了歡迎新進社員,社上決定在學生活動中心舉辦一個小型公演,
戲碼是「羅密歐與茱麗葉」。
茱麗葉由社長擔綱,至於羅密歐,則從新社員中挑選。
但沒有人想當羅密歐,一個也沒,而且態度堅決。
我想那應該是社長的問題。


話劇社長是個大三的學姐,每當我看到她時,就會想要丟顆橘子給她。
因為在我的家鄉,每逢建醮或大拜拜時,常會宰殺又大又肥的豬公,
然後在豬嘴巴中塞一顆橘子,放在供桌上祭拜神明。
所以我都偷偷叫她橘子學姐。
橘子學姐一看沒人要當羅密歐,就說那麼抽籤吧。
所有新進男社員馬上跪下來高喊:社長饒命。
於是她突發奇想,叫我們在紙上寫下最令人臉紅的事,寫的好免交社費。
我寫的是:「在女朋友家上完大號後,才發現她們家的抽水馬桶壞了。」


最後決定由我演羅密歐,因為投票結果我寫的事最令人臉紅。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無奈這是我悲哀的反射習慣。
柏森是第二名,他寫的是:
「去超市買保險套,結帳時店員大喊:“店長!Durex牌保險套現在
還有特價嗎?”。」
所以他飾演死在羅密歐劍下的提伯特,茱麗葉的堂兄。


為了公演不致鬧笑話,那時一星期要綵排三次。
排羅密歐與茱麗葉在花園夜會時,我得忍受橘子學姐歇斯底里地狂喊:
「喔!羅密歐!拋棄你的姓氏吧!玫瑰花即使換了一個名字,還是一樣
芬芳啊!我願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你,補償那根本不屬於你的名字。」
「喔!羅密歐!圍牆這麼高,你怎麼來到這裡?如果我的家人看見你在
這裡,一定不會放過你。」
「喔!羅密歐!我好像淘氣的女孩,雖然讓心愛的鳥兒暫時離開手掌,
卻又立刻將牠拉回來。這樣我怕你會死在我自私的愛裡。天就要亮了
,你還是趕快走吧!」


令人悲憤的是,我還得跟在橘子學姐後面,唸出下面這些對白:
『妳只要叫我“愛”,我就有新名字。我永遠不必再叫羅密歐。』
『我藉著愛神的翅膀飛越圍牆,圍牆再高也無法把我的愛情攔阻在外。
只要妳用溫柔的眼神看我,任何銳利的刀劍也無法傷害我的身體。』
『但願我就是妳的鳥兒。如果我能夠死在妳的愛裡,那真是比天還大的
幸福。以我的靈魂起誓,親愛的茱麗葉,我的愛情永遠忠實堅貞。』


橘子學姐的叫聲總是非常淒厲,很像歐洲中古時代女巫被燒死前的哀嚎。
我曾經拜託她,可不可以在唸台詞時,稍微…嗯…稍微正常一點。
「喔!羅密歐學弟啊!我飾演的是偉大的莎士比亞的偉大的戲劇作品中
的偉大的女主角茱麗葉啊!她唯一的愛來自於她家族唯一的仇恨啊!
這是不應該相識相逢而相戀的愛啊!她的內心是非常痛苦而掙扎啊!
所以講話時自然會比較大聲和激動啊!你明不明白啊!」
我當然不明白。
我只知道我晚上作惡夢時,都會聽到有人在鬼叫:「喔!羅密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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